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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籁章:人籁不和(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474

今译

子綦说:骨骸百节,上下九窍,腹中六脏,完备地存于吾人之身,吾人与谁特别亲近?你是全都喜爱?还是有所偏爱?如果全都喜爱,是否全都视为臣妾?你的臣妾为何不能相互治理?你的臣妾为何不能逐级隶属为君臣?因为你有德心真君存在!无论能否找到德心真君存在的征象,都不影响德心真君的真实存在。

第七节:“真君”卮言,阐明物德自治、天道不治。奥义藏于“真君”。

论毕“有情而无形”的“真宰”,子綦转而申论“有情而无形”的“真君”——以人身“真君”之存在和作用方式,隐喻万物“真宰”之存在和作用方式:

百骸完备地存于一人之身,德心真君一视同仁,无所亲疏,不视为臣,不视为妾——真君之下,百骸平等。万物完备地存于天地之间,天道真宰一视同仁,无所亲疏,不视为臣,不视为妾——真宰之下,万物平等。生而平等的人身百骸、天地万物“不足以相治”,不能“递相为君臣”,不应被假宰假君役使,只能被物德真君直接驱使,亦即被天道真宰间接驱使。先天德心,才是身内真君;后天成心,实为身内假君。施德之道,才是万物真宰;俗君僭主,实为天下假宰。无论真宰真君之存在能否实证,都不会增减其存在之绝对真实。

“真君”既是“真宰”的转辞,又是“天籁”的再次变文,晦藏对词“假君”。除《齐物论》通篇义理足证“真宰真君”晦藏“假宰假君”外,《大宗师》又变文申论:“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人间世》则予终极揭破:“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

子綦曰: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茫乎?其我独茫,而人亦有不茫者乎?

今译

子綦说:万物一旦禀受天道真宰萌生成形,若未物化死亡,唯有静待气尽。大知小知却与外物相互刃割相互磨损,悖道疾驰而行,无人能够停止,岂不可悲?终生受役于人道假宰的役使,而无望成功,疲困于被人役使,又不知万物所归的天道真宰,岂不可哀?人们说:这种人不死何益?身形物化近死,德心也随之物化近死,岂非大哀?人的一生,怎能如此糊涂?莫非独有我糊涂?那么还有不糊涂的人吗?

第八节:“终身役役”卮言,隐斥“假宰假君”。奥义藏于“待尽”及“役”。

论毕“真宰真君”,子綦进而隐斥“假宰假君”。

上节人身“真君”,是万物“真宰”的喻体,本节“一受其成形”之“其”,又转回比喻本体:万物禀受道所分施之德萌生,在尚未“物化”即自然死亡之前,应该静待气尽;然而大知小知却与外物“相刃相磨”,悖道妄行一如奔马疾驰,而“莫之能止”。

上文“使其自已”、“不知其所为使”之“使”,指生命过程被“真宰真君”驱使。本节“终身役役”、“苶然疲役”之“役”,指生命过程被“假宰假君”役使。《德充符》“上有大役”,《大宗师》“役人之役”,均点明“役”与“君”的关联。《人间世》又变文申论:“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

上文“莫知其所萌”贬斥大知小知不知生命的终极来源,“不知其所为使”又贬斥大知小知不知生命过程的终极动力,本节“不知其所归”则贬斥大知小知不知生命的终极归宿,上下支离的三句,系统贬斥了大知小知被假宰假君终身奴役的悖道人生。由于不知“所萌”、“所归”仅及生死两端,个体所失尚小;而不知“所为使”则涉及生命全部过程,个体所失甚大,因此子綦连发“不亦悲乎”、“可不哀耶”、“可不谓大哀乎”三叹,乃至痛心疾言“不死奚益”。最后反问:人的一生,怎能如此糊涂?难道是主张“为道所使”的我独自糊涂?是否也有人不把“为道所使”视为糊涂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是上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的变文。“形化”即身形渐化,“形化”的终点即“物化”身死。倘若身形渐化趋死的同时,“其心与之然”,德心“与物迁”地随之渐死,就是人生“大哀”。庄子认为,“终身役役”、“苶然疲役”是导致德心“近死”的根源。倘若德心已死,即便身形不死,也是“不死奚益”。

旧庄学谬解庄子主张“心死”,并谬解篇首子游语,然后视为证据。这一谬见影响深远,流毒极广。上文已证,庄学代言人并非子游,而是子綦,故子游浅见多有偏颇。何况篇首子游语“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属于否定性的反问语气。即便并非反问,而是子游对其师子綦的客观现象描述,以庄学义理观之,至人子綦也仅是对君主专制、伪道俗见“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则是以植物象征至人“内葆外不荡”、“才全德不形”。《德充符》“心未尝死”及《外篇·田子方》“哀莫大于心死”,均为庄子反对“心死”的硬证。

子綦曰: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化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偊,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今译

子綦说:追随成心而以之为师,谁又会无师呢?何必知晓造化之存在?自取成心的人如果算是有师,那么愚人也可算是有师。心中没有成见却有是非纷争,正如“今日往越而昨日至越”。自师成心就是以无师为有师。以无师为有师的人,即便是神人女偊,尚且不能使其知晓造化之存在,我又如之奈何?

第九节:“成心”卮言,阐明大知实为“假师”。奥义藏于“成心”。

论毕“为道所使”反被众人视为糊涂,子綦进而申论价值颠倒的原因:至人以天道为师,众人以大知为师。大知鼓吹的悖道人籁“为君所役”,经由庙堂力挺而弥漫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众人或主动“修养”,或被动“洗脑”,终成“主流价值观”。

积非成是的“主流价值观”长期横亘众人胸中,遂成习焉不察之“成心”。“成心”,即现代阐释学所言“前理解”。成心决定视域,视域决定选择。众人“随其成心而师之”,必然尊大知为“师”,实无真师,却自以为有真师;必然奉“为君所役”为“道”,实奉伪道,却自以为奉真道。面对人多势众的“愚者”,子綦也徒呼“奈何”。

“今日适越而昔至”是惠施“历物十事”之一。庄子借用明显荒谬的惠施诡辩,讽刺“未成乎心而有是非”之不可能:若非尊崇伪师,信奉伪道,坚执成心,大知小知就不会争夺君宠,不会党同伐异,人籁也就不会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