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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知章:顺道人籁高于地籁(3)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482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意为:有了名相“一”之后,精擅历法计算者也不能分辨小言“一”、大言“一”、至言“一”孰真孰伪,何况世间凡夫?

“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意为:从实体一无名相,到实体一有名相,已变成“三”,何况从实体一有名相,到实体一分出之万物均有名相?不要越走越远啦,抵达物德极限就须停止。

“无适焉,因是已”,与上篇“适得而几矣,因是已”,似相反,实相成,阐明庄学至境“至适无适”。“适”兼训“前往”、“舒适”。上篇立足此岸俗谛,“适得而几”强调前往物德极限,侧重尽人力的“因是”;“因是”是“适”的过程,如果不“适”,必定不“适”。下篇立足彼岸真谛,“无适”强调达至物德极限后不再前行,侧重应天命的“已”;“已”是止于“适”的极限,继续强“适”,必定不“适”。“至适”是俗谛,亦即达至物德极限、舒适极限,“尽其所受乎天”;“无适”是真谛,亦即达至物德极限、舒适极限以后不再强行前往,“因是”而“已”,“适可”而“止”。

“物各有适”,是对“物各有是”、“物各有非”的泯合与超越:万物无不为道所生,所以物各有德,物各有是;德有小大厚薄,所以德有极限,物各有非。信仰真君真宰,因循顺道人籁,就能“因是”而“已”,“适可”而“止”,完成自我实现,找到幸福之源,成为“自适其适”、“知止不殆”的至知至人。倚待假君假宰,盲从悖道人籁,就会“因是”而不“已”,“适可”而不“止”,走向自我异化,步入痛苦深渊,成为“役人之役,适人之适”的大知小知。

“适”无所谓“是”,更无所谓“非”,只要不侵夺践踏彼人之“适”,就无不可适,无适不可;无往不适,无适不往。《大宗师》所言“自适其适”,正是“逍遥游”的核心义理。

子綦曰: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论,有议;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辨也。

子游曰:何也?

子綦曰: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至道不称,至辩不言,至仁不亲,至廉不谦,至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今译

子綦说:天道没有封疆,人言没有常然,为此而有畛域。姑且假言人言的畛域:有左,才有右;有论说,才有评议;有分判,才有辩论;有竞逐,才有争斗。这是相互对待的八项畛域。六合之外的道,圣人知其存在而不论说。六合之内的物,圣人有所论说而不评议;《春秋》史实,先王心志,圣人有所评议而不辩论。所以分判天地万物的众人,必有不能分判;辩论相对是非的众人,必有不能辨析。

子游问:为何如此?

子綦说:圣人兼怀万物,众人热衷辩论而标榜自我。所以说,辩论相对是非的众人,必定有所未见。

至道不可指称,至辩不落言筌,至仁无所亲疏,至廉不事谦让,至勇不逞强横;道若昭明必非真道,言若雄辩必有不及,仁若常施必不周遍,廉若至清必不可信,勇若逞强必将失败。五者不弃始能趋近彼道。所以心知止于自己不知之域,就是至境。谁能知晓无言之辩,不说之道?若是有人能够知晓,那就如同天池巨府,注入永不满溢,汲取永不枯竭,却不知其所由来。这叫永葆德光而不外耀。

第二十二节:“至知不知”卮言,阐明庄学至境。奥义藏于“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论毕“至言无言”,子綦进而申论“至知不知”。

“道未始有封”,变文重言上文“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言未始有常”,变文重言上文“其所言者特未定”。继阐明人籁、地籁之异后,两句阐明人籁、天籁之异:天籁无封,人籁有畛。

首先列举人籁之四组“八德”的封疆畛域:左,右;论,议;分,辩;竞,争。

再对首尾两组四德“存而不论”,因为第一组“左”、“右”二德,是自然天籁无心造就的无言秩序,无须言说;第四组“竞”、“争”二德,是悖道人籁有心导致的有言混乱,斥之已详。

然后划定第二组“论”、“议”二德的适用范围:“六合之外”属天道范畴,只能“存而不论”,即任其存在,而不论列。“六合之内”属物德范畴,只能“论而不议”,即知晓论列,但不评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属物德之局部,只能“议而不辩”,即有所评议,但不辩论。

结语“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辨也”,贬斥第三组“分”、“辩”二德的必有局限:热衷分析的大知小知,必有分析不了的客观现象;热衷辩论的大知小知,必有辨别不了的客观现象。

庄子判定悖道人籁、顺道人籁之异:大知小知总是言说物德,分析物德之异,与人异见就要辩论,因为有竞心,爱争斗;至知至人总是言说天道,不分析物德之异,与人异见也不辩论,因为无竞心,反争斗。

由于义理精微,子游难以晓悟,再次插入一问:“何也?”

子綦又予申论。“圣人怀之”,阐明圣人包容异见,是因为超越“我此是”、“偶彼非”,不愿自我标榜;“众人辩之”,阐明众人不容异见,是因为执于“我此是”、“偶彼非”,竭力自我标榜——“以相示”。“辩也者,有不见也”,是上文“辩也者,有不辨也”之变文,更进一解:热衷辩论而不容异见,是因为未窥物德之同。然后又举“至道不称,至辩不言,至仁不仁,至廉不谦,至勇不忮”五例以明之,随即再次变文申论“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例及其申论,均属庄学至境“至知无知”之变文,故结以“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至知章阐明顺道人籁高于地籁,亦即阐明庄学至境“至知无知”,故始于“至知”的支离表述“其知有所至矣”,阐明庄学至境之前件“至知”;结于“至知无知”的支离表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阐明庄学至境之后件“无知”。最后结以“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既是礼赞“至知无知”的至人,又为下文阐明“固受其黮暗”的人类如何达至“以明”隐伏通途——“葆光”,葆其天赋物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