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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章:形象说明顺道人籁(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067

子綦曰: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耶?”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今译

子綦说:从前唐尧问虞舜:“我打算征伐宗、脍、胥敖,每天居于尊位而不能释怀,是何缘故?”

虞舜说:“那三个小邦,犹如存在于蓬蒿艾草之间。你不能释怀而欲吞并,是何缘故?从前十个太阳并悬天空,万物均得普照,何况物德胜于太阳的你?”

第二十三节:“尧伐”寓言,形象贬斥假君假宰。奥义藏于“德之进乎日”。

至知章用卮言论毕顺道人籁“至知无知”,无知章进而用寓言形象说明顺道人籁“至知无知”,同时应用于现实,贬斥儒墨大知、俗君僭主自居“至知”。

《逍遥游》阐明义理以后,落实应用于“尧让”、“尧治”寓言,《齐物论》阐明义理以后,同样落实应用于“尧伐”寓言。

“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上扣“照之于天”、“莫若以明”、“葆光”,用“尧令羿射九日”神话,阐明唐尧以前道之用未亏,唐尧以后道之用已亏。“尧令羿射九日”,是“葆光”的反动,导致十日仅剩一日,假君假宰僭代真君真宰;从“照之于天”的“因是”,降至“照之于人”的“因非”——因循儒墨大知的悖道人籁。

儒墨大知无不批评后世君主不效法“明君”尧舜禹,但是“尧伐”寓言揭示:祸害天下的兼并战争,肇始于“爝火”僭代“日月”的尧舜禹。因此《人间世》同时抨击了儒家“明君”唐尧和墨家“明君”夏禹:“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犹存乎蓬艾之间”,是《逍遥游》“翱翔蓬蒿之间”的变文。庄子尽管贬斥尺鴳自诩“翱翔”、自居“飞之至”,然而承认物各有是、物各有适,反对俗君僭主“代大匠斫”地征伐之。

为了谏阻君主“求实无已”,儒墨大知不惜把专制暗君谄媚为“德进乎日”,殊不知谄媚的手段违背进谏的目标:谄媚必然导致君主自诩天道化身,从而必然导致进谏无效——儒墨大知却明知无效地“求名无已”。“十日并出”、“以天为父”之时,“自视缺然”、自比“爝火”的暗君还可能“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羿射九日”、“以君为父”之后,“轻用民死”、“其德天杀”的“明君”只可能召见四皓任太子太傅。

倚待庙堂的儒墨大知,均视“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为祸,皆以“尧令羿射九日”导致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为福。傲立江湖的至知至人,独以“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为福,而视“尧令羿射九日”导致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为祸。

子綦曰: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耶?”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耶?”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 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变?”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今译

子綦说:啮缺问王倪说:“先生可知万物同有的绝对之是?”王倪说:“我如何能知?”

“先生可知先生之不知?”

王倪说:“我如何能知?”

“莫非无物能知绝对之是?”

王倪说:“我如何能知?尽管如此,不妨尝试假言。如何能知我所谓知并非不知呢?如何能知我所谓不知并非知呢?且让我尝试问你:人睡湿地,会得腰病偏瘫,泥鳅会吗?人在树上,就会惊慌恐惧,猿猴会吗?三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处?人吃五谷六畜,麋鹿食用草木,蜈蚣爱吃小蛇,鸱枭乌鸦嗜好老鼠。四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味?猿以猵狙配偶,麋与鹿交配,泥鳅与鱼同游;毛嫱、西施,人皆称美,鱼见了深潜水底,鸟见了高飞天宇,麋鹿见了撒腿逃跑。四物之中有谁知道绝对正色?从‘我’的成心观察万物,仁义的两端,是非的两歧,必定囿于樊篱而淆乱无定。我如何能知它们怎样变动?”

啮缺问:“先生不知利害,难道至人原本不知利害?”

王倪答:“至人神啦!大泽焚烧也不能使之炎热,河汉冰冻也不能使之寒冷,迅雷劈山也不能使之受伤,飓风海啸也不能使之惊惧。如此之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游于四海之外。死生也不能使之改变真德,何况利害两端呢?”

第二十四节:“王倪”寓言,形象说明“至知无知”。奥义藏于“自‘我’观之”。

形象贬斥假宰假君“求实无已”、儒墨大知“求名无已”之后,子綦又形象褒扬至知至人“无名”、“无实”。

《逍遥游》在贬斥俗君僭主的“尧让”、“尧治”寓言之后,续以褒扬“至知”的“藐姑射神人”寓言。《齐物论》在贬斥俗君僭主的“尧伐”寓言之后,续以褒扬“至知无知”的“王倪”寓言。两篇章法全同,义理则有递进。

对啮缺前二问“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子知子之所不知耶”,王倪均答以“吾恶乎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