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章:形象说明顺道人籁(2)
对啮缺第三问“然则物无知耶”,王倪的回答可称“无正见”寓言。王倪先言“吾恶乎知之”,再以“虽然,尝试言之”开始假言,亦即运用寓言,形象说明上文已用卮言抽象表述的“物各有是”、“物各有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变文重言《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又在“无正色”之外,增益“无正处”、“无正味”两项,阐明此岸之物囿于各自的物德极限,必“无正见”。
“自‘我’观之”之“我”,并非王倪自称,也是“吾丧我”之“我”。其旁证是,王倪七次自称,均用“吾”。整句意为:对于各不相同的“仁义”说教,以及相互冲突的“是非”争辩,“有我有偶”的众人不知谁对谁错,彻底晕头转向。吾人又怎能明白儒墨大知为何所言未定地变来变去?
“仁义之端”,与“王倪”对举,“倪”为始端,“端”为末端,《大宗师》合词“端倪”。“仁义之端”即人极,是为道之末端;“王倪”即天极,是为道之始端。至人王倪,实为下文“天倪”的寓言人格化,也是道极的寓言人格化,因此是“内七篇”唯一异篇重出的虚构至人。
“无正见”寓言阐明:一切人类知识都不可能具有终极性。自居“正见”的儒墨大知以“人端”僭代“天倪”,自居“正道”的专制君主以一己相对之是僭称“物之同是”、“天下公是”,是对天赋人权、天赋物权的侵夺践踏。《齐物论》上篇,用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贬斥人类个体的“我此是”,在人类哲学史上首次颠覆了“自我中心主义”。《齐物论》下篇,则用庄学真谛“道极绝对”贬斥人类全体的“我此是”,在人类哲学史上首次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
对啮缺第四问“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可称“至知无知”寓言。王倪不再像答前三问那样直言“吾恶乎知之”,因为如此作答有自居“至人”之嫌,所以一转话锋答以“至人神矣”,然后描述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变文重言《逍遥游》描述藐姑射神人的“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隔篇挑明“藐姑射神人”是“至人”的志怪式文学夸张。
“至知无知”寓言阐明:至知不仅有知,而且其知远比小知大知深广。小知大知陷溺人间视点,坚执一己之知为绝对之知,对待彼人则坚执“自我中心主义”,对待彼物则坚执“人类中心主义”。至知达至道极视点,否认一己之知为绝对之知,对待彼人则超越“自我中心主义”,对待彼物则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因为不论一己之知乃至全体人类之知如何“至大”,面对绝对之道均属“无知”。
子綦曰:鸜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太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傍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耶?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祈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畋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今译
子綦说:鸜鹊子问长梧子说:“我把所闻之言转告于夫子:‘圣人不从事俗务,不追逐利益,不躲避危害,不妄求尽知天道,不盲从名相之道;无所坚执而有所假言,有所假言而致无其言,游心于尘世扰攘之外。’夫子以为这是轻率之言,而我以为这是妙道之行。先生以为如何?”
长梧子说:“这些至言三皇五帝听了也会迷惑,孔丘如何能够知解?况且你也太过性急,一见鸡蛋就想孵出雄鸡,一见弹弓就想烧烤枭肉。我尝试为你姑妄言之,你不妨姑妄听之:何必倚傍日月,挟持宇宙,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齐一,却对物德之质原本齐同弃置不顾?层层隶属而上尊下卑,众人受役于假君假宰的役使;圣人自知愚钝,参透古今不变的大成纯一之道。万物均有相对之然,而以相对之是相互蕴涵。吾人如何能知爱悦生命不是大惑呢?吾人如何能知厌恶死亡不是幼年离开故乡而不知归宿呢?丽姬,是艾封人之女,刚被晋国掳去之时,哭得涕泪沾襟;等她来到晋国,与晋君同床共枕,享用荤素美食,然后懊悔当初之哭泣。吾人如何能知死者不会懊悔当初之祈求长生?夜梦饮酒作乐之人,晨醒反而哭泣;夜梦哭泣之人,晨醒反而驰骋打猎;当其陷溺梦境,不知身在梦中。梦中又会做梦,醒觉以后始知身在梦中。况且唯有大觉之后始知陷溺大梦,而梦中愚人却自以为大觉,窃窃自喜于尽知天道。鼓吹君啦臣啦,固陋至极!孔丘与你均陷大梦,我说你们均陷大梦,仍陷大梦。我只能假言,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若能一遇知其解者,如同一朝一夕就遇知音。”
第二十五节:“吊诡”寓言,阐明“至境”原理,点明斥孔主旨。奥义藏于“予谓汝梦亦梦也”及“吊诡”。
形象说明“至知无知”之后,子綦又形象说明庄学至境的“吊诡”性,同时形象贬斥自居“至知”的儒墨大知不自知陷溺于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