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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彼章:至知至人独待天籁(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22

“寓诸无”终极阐释了《逍遥游》“至境”三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无”,以及上文“丧我”之“丧”,《大宗师》“坐忘”之“忘”,终极证明了庄学至境之“无”是动词,训致无。因此庄学至境“至×无×”之“无”,均可置换为“丧”、“忘”、“寓诸无”。“至知无知”,就是至知丧知,至知忘知,至知寓诸无知。余可类推,兹不穷举。《齐物论》之“寓诸无”,义同《逍遥游》之“无何有”。“寓诸无”之境,正是“无何有之乡”。

子游曰:何谓和之以天倪?

子綦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

其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今译

子游问:何谓和合万物以道极?

子綦说:就是以天道所“是”,“是”人道所“不是”,以天道所“然”,“然”人道所“不然”。倘若你之所“是”果真合于天道所“是”,那么你之所“是”必定异于天道所“不是”,那么你我就无须辩论;倘若你之所“然”果真合于天道所“然”,那么你之所“然”必定异于天道所“不然”,那么你我也无须辩论。

第二十八节:“天倪”卮言,阐明庄学真谛,晦藏否定原则。奥义藏于“是不是,然不然”。

“寓诸无”义理过于精微,子游难以晓悟,遂插入最后一问:“何谓‘和之以天倪’?”

于是子綦表述了庄学真谛“道极绝对”:“是不是,然不然。”晦藏三大奥义:

其一,俗谛“然于然”与真谛“然不然”,评价同,所评价者不同。

俗谛“然于然”,“然”的是伪道俗见以为“然”,因而“举世誉之”之事物的可“然”之处。至人不被逆反心理左右,即便总体否定伪道俗见,依然在俗谛层面,相对肯定伪道俗见绝对肯定之事物的值得肯定之处。

真谛“然不然”,“然”的是伪道俗见以为“不然”,因而“举世非之”之事物的可“然”之处。至人不受伪道俗见影响,对伪道俗见绝对否定之事物,依然从真谛高度,绝对肯定伪道俗见绝对否定之事物的值得肯定之处。

未窥奥义的旧庄学,不知俗谛“然于然”与真谛“然不然”,评价虽同,所评价者却不同。于是认定庄子颠倒是非,诋毁庄子“是不是,然不然”。或者谬解庄子毫无是非,忽而“然于然”,忽而“然不然”。进而把贬斥“所言未定”的庄子,谬解为也是“所言未定”者;把超越“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贬斥“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的庄子,谬解为也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者;最后把主张“绝对主义”的庄子,厚诬为主张“相对主义”。

其二,故意晦藏真谛之否定原则“不是是,不然然”。

庄学真谛认为,对于伪道俗见否定的事物,必须运用真谛予以肯定,这是明确表述的庄学真谛之肯定原则“是不是,然不然”,意为“是不是,然不然”。庄学真谛进一步认为,对于伪道俗见肯定的事物,必须运用真谛予以否定,这是故意晦藏的庄学真谛之否定原则“不是是,不然然”,意为“不是是,不然然”。

其三,真谛是对俗谛的超越性包容和超越性批判。

俗谛被完整表述,而且完整表述后还用“无物不然”强调俗谛之肯定原则,旨在肯定天赋人权、天赋物权。真谛被不完整表述,仅仅表述真谛之肯定原则,旨在对“举世非之”的俗谛相对“不然”者,在符合事实地确认“不然”后予以超越性包容——“然不然”。真谛有所晦藏,而且晦藏的恰是透露“内七篇”根本宗旨的“不然然”:对“众人匹之”乃至“举世誉之”的儒墨大知、俗君僭主,运用真谛予以超越性批判。《大宗师》“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就是对举世非之的夏桀,予以超越性包容,而对举世誉之的唐尧,予以超越性批判。

或问:对俗谛相对“不然”的夏桀,庄子尚且予以超越性包容;为何对俗谛相对“然”之的唐尧,庄子却要“不然”之?因为俗谛之“然”仅为相对之“然”,在道极视点下实为绝对“不然”,然而儒墨大知、俗君僭主却把仅有相对之“然”的俗君和伪道,抬高为绝对之“然”的真君和真道,因此以“道”为绝对信仰的庄子,不得不奋起反击。迫使庄子不得不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专制语境,同样迫使庄子不得不故意晦藏“不是是,不然然”。

“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其无辩”,阐释“是不是”;“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阐释“然不然”:每物固有“不是”,但也必有其“是”;每物固有“不然”,但也必有其“然”。每物之“是”,必异于每物之“不是”,这无须辩论;每物之“然”,必异于每物之“不然”,这也无须辩论。

庄子并非为暴君夏桀辩护,而是贬斥为了现实利益、符合“政治正确”的极端化伪道。因为一旦把夏桀之“是”、之“然”也妄诋为“不是”、“不然”,那么首先,“政治正确”的言论必将毫不可信,必将彻底悖道。其次,万物为道所萌、为道所使、复归于道,因而无物不然,物必有然。倘若夏桀毫无可然之处,就贬低了无所不在的道之伟力。因此,即便是夏桀这样的“天之戮民”,也必有合道之处。

由于洞观以“主流价值观”为标准的天下所谓“是”、“非”,都是为了现实利益、符合“政治正确”的极端化伪道,所以庄子对毫无原则、颠倒是非、混淆视听的所谓“是非”,一概“不谴是非”,一概“和之以天倪”。“和之以天倪”,是上篇“休乎天均”的变文,故《外篇·寓言》曰:“天均者,天倪也。”

待彼章是《齐物论》通篇义理的总结,回答了三籁章预留的通篇悬念“怒者其谁”和根本之问“敢问天籁”:怒者其谁?彼道。何为天籁?彼道。此岸无知地籁和此岸有知人籁,均为彼岸天籁之回声,无不独待彼岸天籁。只有信仰彼岸天籁,才能超越此岸悖道人籁。一旦消弭悖道人籁之不和,顺道人籁就能像地籁一样众声皆和。

至此,篇首标举的“三籁”名相,均已阐释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