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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化章:形象说明独待天籁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932

子綦曰:魍魉问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

影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今译

子綦说:魍魉问影子说:“原先你行路,如今你止步;原先你坐着,如今你站起,为何如此缺乏特定操守?”

影子说:“我对外物有所倚待才会如此吧?我倚待的外物又对外物有所倚待才会如此吧?我所倚待的外物岂非蛇蜕、蝉壳?我怎能明白我所倚待的外物为何时而以此为然?我怎能明白我所倚待的外物为何时而以此为不然?”

第二十九节:“魍魉”寓言,阐明“有待”之链。奥义藏于“蛇蚹蜩翼”及“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至知章用卮言抽象表述“至知无知”以后,无知章又用“王倪”寓言形象说明“至知无知”。待彼章用卮言抽象表述“至待无待”以后,物化章也用“魍魉”寓言形象说明“至待无待”。不过这次反过来,“魍魉”寓言形象贬斥“有待此岸之物”,亦即蕴涵“独待彼岸之道”,因为后义难以用寓言形象表达。

子綦如此描述此岸“有待”之链:魍魉有待于影子,影子有待于实体,因此魍魉的生老病死、影子的行止坐起,皆无特操。

“魍魉”寓言作为下篇收尾寓言,与上篇收尾寓言“朝三”寓言一样,也涉入了专制语境的绝对禁区:魍魉、影子、主体的关系,就是小知、大知、君主的关系。然而君主像小知、大知一样,也是不自主的有待者,只不过被小知、大知误尊为无所待的主体而已。俗君僭主不过是“似之而非”的“蛇蚹蜩翼”,不过是《齐物论》欲“齐”的道生万“物”之一。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质问:谁能明白,魍魉、影子为何倚待蛇皮蝉蜕?却不肯倚待真蛇真蝉?谁能明白,伪道俗见为何以为“然”?又为何以为“不然”?

答案是:伪道俗见以为“然”,或以为“不然”,无不出于坚执“我此是”、“偶彼非”的利益驱动。

子綦曰:夕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今译

子綦说:夜晚庄周做梦变成蝴蝶,栩栩如生以为自己就是蝴蝶,不知自己原为庄周。突然觉醒,惊喜地发现自己实为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抑或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庄周与蝴蝶,必有分别,谓之物化。

第三十节:“梦蝶”寓言,回应篇首“丧我丧偶”。奥义藏于“物化”。

“魍魉”寓言终极贬斥“有待之链”以后,子綦又用“梦蝶”寓言终极阐明“齐物”主旨:物化。

“梦蝶”寓言是收煞全篇又笼罩全篇的总寓言。“庄周梦”、“俄然觉”,重言“吊诡”寓言的“梦觉”主题。“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综合了“吊诡”寓言的“予谓汝梦亦梦也”以及“待彼”卮言的“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阐明万物无不陷溺“自彼则不见”的主体自执,各以己见为“正见”。唯有独待彼道,而后能“正之”。唯有独待彼道之造化伟力,把此物转化为彼物,方能“自是则知之”,达至超越“黮暗”此岸的“澄明”彼岸。

旧庄学谬解“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为庄子之主张,实为未窥“丧我”奥义的“梦”中错“觉”。上篇一再阐明:有分别心就会“有我有偶”,无分别心方能“丧我丧偶”。下篇又一再阐明:“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分也者,有不分也”。因此,“彼此”之“分”,是已“成”之物陷溺“我”执的人间俗见。“彼此”之“化”,才是被“化”之物超越“我”执的道极洞见。所以篇末“物化”二字,终极点破通篇主旨“丧我丧偶”:超越“偶我”、“彼此”、“是非”之分,包括超越“庄周蝴蝶”之分,达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真谛。

“庄周”全名为“内七篇”仅见,借子綦之口提及,证明全篇皆为子綦、子游对话的大寓言,更是庄子传真给“万世之后”的亲笔签名。

《齐物论》之“物化”,为《大宗师》之“造化”千里伏线。庄子认为,天道与万物是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齐物论》专论“物”之被主宰,故谓之“物化”。《大宗师》专论“道”之主宰,故谓之“造化”。此岸万物,被无所不在的彼岸“造化”伟力主宰,从而“物化”不止;彼岸天道,主宰永无休止的此岸“物化”进程,从而“造化”世界。参透“所萌”、“所使”、“所归”的“造化”之道,就能勘破生死成毁的“物化”幻象,彻悟此岸俗谛“物德相对”,进窥彼岸真谛“道极绝对”。

对人而言,“物化”就是非人力造成的自然死亡,同时又意味着自然新生。人力造成的非自然死亡,比如被俗君僭主“代大匠斫”地诛杀,不得谓之“物化”,只是被悖道“文化”戕害。《大宗师》曰:“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地痛斥君主专制的庄子,不肯被君主役使,也未被君主诛杀,而是被天道驱使,自适其适,尽其所受乎天,逍遥八十四年,终其天年而物化,化为中华民族永恒的梦中蝴蝶,成了古典中国顺道文化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