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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谛难行,人刑必逃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479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耶?天欤?其人欤?”

右师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祈畜乎樊中。形虽王,不善也。”

今译

公文轩看见右师而吃惊说:“这是何人?为何独足?是禀受天道身刑?还是罹患人道身刑?”

右师说:“是天道心刑,而非人道心刑。天道心刑使我独足,天道生我原有双足。因此知道是天道心刑,而非人道心刑。江湖野鸡十步一啄食,百步一饮水,也不愿畜养于庙堂樊笼之中。身形虽如王者,德心其实不善。”

第二寓言“右师刖足”,是“人刑”寓言和“身亏”寓言。奥义藏于“天人”及“不善”。

司马彪认为“右师”是宋人,进而推断“公文轩”也是宋人,然而未言依据:“右师”为宋卿专名。庄子让宋庖训诫理想君主“文惠君”之后,又让宋卿隐斥现实暴君宋康王。

“右师”虽居高位,却因触怒君主而被夺职刖足,业已面目全非,所以“君子”公文轩居然不识,而连发四问:“是何人也?恶乎介耶?天欤?其人欤?”意为:这是谁呀?为何独腿?是天刑?还是人刑?

“解牛”寓言的主角庖丁有姓,配角文惠君有谥;“右师”寓言的配角公文轩姓名俱全,主角右师却以旧职指代。无姓无名,暗示右师做到了“无近名”,成功逃遁了“名教”之治心;被刖一足,说明右师没做到“无近刑”,未能逃遁“刑教”之治身。

右师先答:“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天”即“天之心刑”,“人”即“人之心刑”;“与”即“天之身刑”,“独”即“人之身刑”。整句意为:我受了天之心刑,没受人之心刑。天之心刑导致了我独腿,但我天生原有双腿。所以我仅受天之心刑,但没受人之心刑。

右师已非“形全之人”,无望达至“全生”,业已降至“亏生”。但他不怨天,不尤人,不把责任推诿给外境外物,而是自责内德不厚,天池太小,不知有殆,因应不当;证明身虽不全,德却能葆,尚属“全德之人”。右师与《德充符》三位身亏德全的刖足者一样,“犹有尊足者存焉”。

右师续答:“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祈畜乎樊中。”意为:我未达至知,无技保身;但业已闻道,有志葆德。尽管已遭“刑教”,生计困顿,但我不愿畜于樊笼之中,唯愿逍遥江湖之畔。

“泽雉”是泽畔水鸟。“将徙于南溟”的大鹏,是水鸟的志怪式夸张。“不祈畜乎樊中”的泽雉,则是大鹏的缩微式还原。庄子以此把右师定位为顺道大知。水鸟常单腿而立,被刖一足的右师,因而幽默地以“泽雉”自嘲。

结语“形虽王,不善也”,已非右师自况,而是贬斥“畜乎樊中”的“泽雉”——夭阏北溟的大鲲。悖道大知认同“名教”而“畜乎樊中”,不仅丰衣足食,而且上则为“王”,下则为“王”辅佐。伪道俗见均以“畜乎樊中”为“善”,顺道大知右师“不善”之,正是“不善善”。

旧庄学谬解“王”字通“旺”,未窥奥义:畜于庙堂樊笼之中的俗君僭主、大知小知、芸芸众人,保身无殆,葆德有殆。葆德有殆又分两种:一种降至身全德亏的“亏生”,身失真君,伪认假君,是为消极被动的奴隶。一种降至身全心死的“迫生”,身失真君,真认假君,是为积极主动的奴才。奴隶、奴才即便未受身刑,必受心刑,仅能保身,不能葆德,因此稍遇挫折,无不怨天尤人,必把责任推诿给外境外物,而不可能像右师那样自责内德不厚。

“右师刖足”寓言,形象阐明“真谛易知,俗谛难行”,重心是“俗谛难行”。右师虽闻真谛,未臻俗谛;有道无技,身心偏养。所“为”被非为“恶”,却未能“无近刑”,遂成身亏德全的亏生真人。

同时形象阐明“人刑必逃”:首逃身全心死的“迫生”,次逃身死德全的“丧生”。再对“亏生”两难做出抉择:宁可身亏德全,不可德亏身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