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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往谏,主动往刑(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362

本节“德厚信矼”云云指颜回,“苟为悦贤而恶不肖”云云指卫君,主语均晦藏省略。不晦藏省略的主语“尔”,原文又故意全用通假字“而”。全篇尚有无数晦藏主语、意旨飘忽的支离其言,旧庄学或者不明,或者加以利用,其系统谬解和全面曲说,导致义理浅显的《人间世》与义理艰深的《齐物论》一样难懂。

“且昔者桀殺关龙逢,纣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尔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今译

仲尼说:“再说从前夏桀诛杀的关龙逢,商纣诛杀的王子比干,都是修剪自身以便赢得君主的属民,以下犯上之人,所以君主借其修剪自身而挤兑诛杀。关、比都是好名者。从前唐尧攻伐丛、枝、胥敖,夏禹攻伐有扈,导致邦国虚空衰败,民众身遭刑戮。尧、禹用兵不止,都是求实不止。关、比、尧、禹都是好名求实之人,你难道未曾听闻?虚名实利,圣人尚且难以战胜,何况你呢?尽管如此,你必有理由,试着说给我听听!”

“好名贪功”卮言,论证“往刑”的孔言第三层。奥义藏于“人之民”及“求实无已”。

孔言第三层,举例说明强谏暴君的人臣均属“好名无已”者,而一切君主甚至圣君均属“求实无已”者:从前强谏的关龙逢被夏桀诛杀,强谏的比干被商纣诛杀,他们凭借修身赢得君主属民的爱戴,身居下位而冒犯身居上位者,被君主借其大言挤兑诛杀。关、比均属好名无已者。从前唐尧攻伐三苗,夏禹征讨有扈,导致民众死亡,身遭刑戮。用兵不止的尧、禹均属求实无已者。关、比、尧、禹均属好名贪实者,你难道没听说过?虚名实利连圣人关、比和圣君尧、禹也难以战胜,何况你呢?尽管如此,你必有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第三层之奥义:寓言中的孔子是庄学俗谛的代言人。贬斥关、比修身好名,贬斥尧、禹用兵求实,贬斥圣君贤臣“好名求实无已”,完全不合孔学。

“人之民”晦藏奥义:篇中诸多“人”字均指君主,与“民”对举。前例有“暴人”、“人恶其有美”、“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因案人之所感”、“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与人为徒”、“人臣”、“为人使”、“而况人乎”、“人道”等。后例有“轻用民死”、“民其无如”、“人之民”、“匹夫”等。按照孔子倾力维护的宗法伦理,君主及君主五服之内的子孙称“人”,即“劳心”之“君子”、“人之臣”;君主之属民称“民”,即“劳力”之“小人”、“人之民”。宗法伦理视庶民为群氓,不称为“人”,仅称“小人”。主张万物齐一、众生平等的庄子,反对把人类分为不同等级的宗法伦理,因此“内七篇”唯一提及“小人”之处,就是对“君子小人”的彻底颠覆:“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庄子主张“无名”、“无功”,反对“好名”、“贪功”。《逍遥游》许由拒绝尧让天下曰:“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实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一枝”、“满腹”是保身所需的正当“求实”,不属“贪功”;超出所需的“求实无已”,方属“贪功”。

以上辨析浅层俗谛的“人间喜剧”第一幕第一场终。孔子论毕“往谏”实为“往刑”,颜回再唱对台戏不合其性格,因此庄子让孔子激将,令颜回“语我”,以便继续辨析深层俗谛。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今译

颜回说:“我进谏之时神色端庄而态度谦虚,尽心尽力而话题专一,是否可行?”

“端虚勉一”卮言,回应孔言“杂多扰忧”。颜回听令继续充当孔子发挥俗谛的靶子。

颜回说:那么我神色端庄,态度谦虚,立意诚恳,话题专一,对事不对人地只批评治国方式,不批评治国之君,可否免刑?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其庸讵可乎?”

今译

仲尼说:“不!不可行!内心激昂却冒充谦虚,神色不定,常人也不能违背这种情形。你想揣摩卫君感受,冀求谏言容纳于卫君之心。这是说日渐养成的后天习性尚难改变,何况天性大德呢?卫君将会坚执成心而顽固不化。你将会外表附合而内心非议,怎么可行呢?”

“外合内訾”卮言,孔子继续反对往谏。奥义藏于“日渐之德”及“大德”。

孔子仍说“不可”,因为颜回做不到“端而虚,勉而一”:你义愤填膺而阳气冲动,又不得不克制冲动,佯装平静,因而表情阴阳不定,这是“常人不违”的进谏常态。你必须争取卫君好感,冀求谏言获得接纳,因此神态不可能端庄,谦虚不可能真诚;论事不论人的表面诚恳,实为既论事又论人的严厉批评。说服世人改变积习小德尚且不易成功,何况说服君主改变天性大德?卫君必定固执不纳谏言。你必定外表假装相合,内心非议更甚,怎么可能免刑?

“日渐之德”指日渐养成的后天积习,“大德”指道所分施的先天德性。第二场孔言,虽非孔子实有之言,却是孔子可有之言,是庄子模拟孔子总结其长期游说诸侯的经验教训,也是《齐物论》“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的形象说明。

第二场孔言符合孔学之实,也符合庄学俗谛,是庄子对孔子的再次“然于然”。其洞察人性的深刻透彻,不仅可让闻一知十的颜回心悦诚服,而且足令素喜诘孔的子路难以为继,因此庄子不再让孔子令颜回“语我”。然而庄子还要借颜回之口阐明真谛,进而超越孔学,于是又进入第三场。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耶?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责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