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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往谏,主动往刑(3)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489

今译

颜回说:“那么我保持内德正直而婉曲因应外境,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保持内德正直,就是德心与天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之人,彻悟天子与自己,都是天道之子,何必在乎吾之谏言是被卫君赞成还是不被卫君赞成?如此之人,人们称为童子。这就叫德心与天道同行。婉曲因应外境,就是身形与人道周旋;拱手跪拜弯腰抱拳,这是人臣应守之礼,众人皆为,我怎敢不为?为众人所为之事,卫君必难指摘。这就叫身形与人道周旋。仅举成例而上比古史,就是与古人同行;我之谏言虽属教诲,然而言必有据,古已有之,非我编造。如此之人,即使直谏也无可指责。这就叫与古人同行。如此进谏,是否可行?”

“与天为徒”卮言,颜回转而教诲孔子。奥义藏于“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

与第一第二场孔言多于颜言不同,第三场变为颜言多于孔言。孔、颜的师徒关系易位,发生戏剧性逆转。

颜言首句“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总领,意为:既然论事不论人地退让半步不行,我就连半步也不退让,坚持因循内德,恰当因应外境,正告卫君以史为鉴。

随后颜言也分三层,颜回开始“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地教诲孔子。

颜言第一层,“与天为徒”的颜回,是庄学真谛的代言人。庄子借颜回之口,强调“内直”即因循内德的优先性,进而道出石破天惊的十字金言:“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然而十字金言问世至今两千余年,始终湮没在旧庄学谬注妄疏的《人间世》全文之中,从未被人单独拈出并予正确阐释。

“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耶”,隐扣《养生主》之“不善善,不恶恶”。颜言第一层意为:内德正直的与天为徒者,明白天子与我均属人格平等的天道之子,何必在乎己言是否被君主“善之”或“不善之”?与天为徒者,必葆童心真德。

颜言第二层,“与人为徒”的颜回貌似孔学代言人,实为庄学代言人。“与人为徒”的颜言第二层,孤立而言固然符合“与人为徒”的孔学之实,但在寓言语境中实以“与天为徒”的颜言第一层为前提:既然天子与我人格平等,那么我也应该尊重卫君之人格,因此愿意适当遵守庙堂礼仪。

代表庄学的颜言“内直而外曲”,与代表孔学的孔言“外合而内訾”,似之而非,差别微妙。相似之处是:“内直”、“内訾”相近,“外曲”、“外合”相近。差别之处是:颜言把“与天为徒”、因循内德的“内直”列于首位,属于游方之外的真谛;把“与人为徒”、因应外境的“外曲”置于其次,属于游方之内的俗谛。孔言把因应外境的“外合”列于首位,把因循内德的“内訾”置于其次,而且不分二谛,均属游方之内的人间视点。

这正是庄学与孔学的本质差别:庄学主张先“与天为徒”地因循内德,再“与人为徒”地因应外境,从而顺应天道地超越专制困境。而孔学缺乏“与天为徒”的因循内德,仅有“与人为徒”的因应外境,从而违背天道地屈服于专制困境。承认“与人为徒”的必要性,是庄子对游方之内者的同情之理解;否定“与人为徒”的优先性,则是庄子对游方之内者的超越性批判。

颜言第三层,“与古为徒”的颜回成了“与天为徒”的庄子和“与人为徒”的孔子之合体。“与古为徒”即“好学”,正是孔、颜、庄三人的共性。“三位一体”的颜回说:最后我与古为徒,列举既成历史教训。我对卫君虽有教诲,但是循我谏言,核查古史,均为实有,非我虚构。那样是否可能免刑?

为了保持寓言的文学真实,庄子让颜回用十字金言教诲孔子之后回归弟子身份,“内直而外曲”地敬问孔子:“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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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说:“不!不可行!匡正方式太多,照此实行难达己意,虽然确实可能不被治罪。但是仅止于此,怎么可能感化卫君?你和卫君仍将各师成心。”

“师心”卮言,孔子态度微妙转变。奥义藏于“无罪”、“师心”。

孔子受教以后仍说:哼!怎么可以!你的政见层次太多,照此办理难以通达己意让卫君接纳,尽管确实可能不被治罪。不过仅止于此,哪里谈得上感化卫君?你和卫君仍将继续自师成心。

表面上孔子仍在坚持己见,其实态度已有微妙转变:历史上的孔子最重君臣纲常之“正名”,然而寓言中的孔子不仅对“大逆不道”的十字金言未加反驳,反被十字金言说服,不再坚持往谏必属“往刑”,反而承认往谏“固亦无罪”。可见寓言中的孔子已被颜回“策反”。孔言“犹师心者也”晦藏奥义:“与天为徒”的颜回已非孔子之徒,而是庄学真谛的代言人;十字金言是颜回自师其心所得,而非师事孔子所得。

“师心”意为自师成心,成心即价值观。孔子、庄子的价值观天然对立,对“成心”的定义,以及对十字金言究属“师心”还是“师道”的判断,也截然相反:维护宗法伦理的孔子认为,人与人天然不平等,维护君臣纲常才是师道卫道;居下位者欲与居上位者人格平等,是自师成心、违背天道的人格自我膨胀。反对宗法伦理的庄子则认为,人与人天然平等,颠覆三纲六纪才是师道卫道;居上位者自居人格高于居下位者,才是自师成心、违背天道的人格自我膨胀。

以上从深层俗谛转入浅层真谛的第三场终。然而庄子还有深层真谛尚待展开,于是又进入第四场。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耶?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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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说:“我已别无良策,请问进谏的方法?”

仲尼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自师成心而有为,岂能轻易成功?以为轻易之人,天道以为不宜。”

颜回问:“我家境贫寒,不饮酒不食荤已有数月。如此,可否视为斋戒?”

仲尼说:“这是祭祀鬼神的身形之斋戒,而非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颜回问:“何为信仰天道的德心之斋戒?”

仲尼说:“专一你的心志!勿用耳朵倾听而用心灵倾听,勿用成心倾听而用德心倾听。耳朵止于有声之声,成心止于有形之形。德心,就是冲虚而能容物的天池。天道仅仅栖止于冲虚之德心。自逍己德而冲虚,就是德心之斋戒。”

“心斋”卮言,孔、颜均成庄学代言人。奥义藏于“唯道集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