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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往谏,主动往刑(4)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309

寓言之始,孔子批评颜回往谏卫君源于“好名”、“贪功”。经过三场往复辩论,颜回“无以进”而“敢问其方”,请教如何方能不“好名”、“贪功”,达至“无名”、“无功”。由于“无名”、“无功”从属于庄学根本义理“无己”,于是孔子教以“心斋”。“心斋”像《齐物论》“丧我”一样,也是“无己”的变文。因此从第四场起,已被“策反”的孔、颜师徒均成庄学真谛的代言人,对话超出了陷溺人间视点、偶尔符合俗谛的孔学樊篱。

颜回问:既然夫子承认弟子往谏无罪,只是无诏往谏不仅无效,且有危殆,那么弟子该怎么做?

孔子答: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有心而人为的往谏,岂能轻易成功?倘若以为轻易,就违背了无为的天道。

颜回问:我家里穷,不饮酒不食荤已有数月。还需另行斋戒吗?

孔子答:这是祭祀天神的身斋,而非信仰天道的心斋。

颜回问:何为信仰天道的心斋?

孔子答: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倾听,而要用心灵倾听;不要用后天成心倾听,而要用先天德心倾听。耳朵仅能倾听人籁地籁,德心方能倾听天籁的符征。用德心倾听必须德心冲虚,方能独待彼道。天道只会进入冲虚的德心。修炼德心使之冲虚,就是心斋。

孔言“一若志”之“一”,指德心专一;上文颜言“勉而一”之“一”,指话题专一。孔言“唯道集虚”之“虚”,指内德冲虚;上文颜言“端而虚”之“虚”,指外形谦虚。第二场颜言“一”与“虚”,属孔学范畴;第四场孔言“一”与“虚”,属庄学范畴。

庄子认为,唯有冲虚的德心,方能感悟虚无的天道。倘若德心不能冲虚,不论天池多大,能够装入的万物终究有限,迟早必会装满。装满万物的德心必不圆满,仅是自满。

以上辨析深层真谛的第四场终。由浅入深的辨析已毕,于是进入收煞第一幕的第五场。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今译

颜回说:“未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之时,弟子确实‘有我’;得到夫子准许出使以后,弟子已经‘丧我’。如此可算德心冲虚吗?”

夫子说:“达于至境了。我告诉你,你可以入游庙堂樊笼,然而勿被‘君主’假名迷惑。卫君听得入耳就进言鸣放,卫君听不入耳就知殆而止。勿开医国之门,勿近毒民之药,德心寄于一宅而寓于不能停止的自适其适,庶几或能趋近彼道。隐身绝迹容易,行地无迹困难。被人道役使,易于违背德心;被天道驱使,难以违背德心。曾闻有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未闻无真德之翼而能翱翔外境;曾闻有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未闻无真谛之知而达俗谛之知。仰望天道高阕的至人,心室冲虚生白,吉祥栖止德心。游心天道永无止境,这叫身坐心驰。收视返听而内通德心,超越成心之知,鬼神亦将前来投宿,何况人呢?化育万物的天道,是夏禹、虞舜欲往的枢纽,伏羲、几蘧欲达的终极,何况凡庸俗君呢?”

“不得已”卮言,阐明游方之内的“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奥义藏于“入游其樊”。

庄子用“夫子”替代“仲尼”,自己隐身出场。

颜回问:夫子不允许弟子出使卫国往谏卫君,确实是因为弟子“有我”。假如夫子现在允许弟子出使卫国往谏卫君,弟子已能做到“丧我”。这可算内德冲虚吗?

“夫子”总结陈述:做到“丧我”就达至尽头了。我告诉你,你不妨游历卫君樊笼,但不要被其“君主”假名迷惑。倘若卫君欢迎并信任你,你不妨因势利导进谏;倘若卫君不欢迎也不信任你,你必须知殆而止。不妄开医治国事之门,不趋近荼毒民众之药;住在你自己的内德之宅中,寄身于受天道驱使而无法停止的正当言行,就接近至人了。不行路而无足迹容易,行路而无足迹困难。被人君役使,容易违背内德;被天道驱使,难以违背内德。听说过有内德的翅膀而能翱翔外境的,没听说过无内德的翅膀而能翱翔外境的;听说过达至真谛之知从而达至俗谛之行的,没听说过未达真谛之知也能达至俗谛之行的。看那心有高阕的至人,心房冲虚而葆光生白,吉祥之光栖止德心。葆光常驻的德心,遨游六合之外,这叫身坐而心驰,逍遥而神游。因循内德的至人超越成心抵达至知,鬼神都将留宿其心房,何况卫君?足以感化万物的至人,是圣君禹、舜向往的枢纽,古圣伏羲、几蘧行道的目标,难道凡庸君主会不向往吗?

“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前射《养生主》“不祈畜乎樊中”及《齐物论》“假君假宰”。“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辨析了被假君假宰役使与被真君真宰驱使的本质差异。“为人使”、“而况人乎”之“人”,在寓言中专指卫君,又超越寓言泛指一切君主。“散焉者”与下文“散人”义同,“散”训凡庸。“散焉者”与“禹、舜、伏羲、几蘧”对举,在寓言中也专指卫君,又超越寓言泛指逊于古之圣君的后世凡庸君主。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是“内七篇”首见之“不得已”。强调“不得停止”地因循内德,为人生第一要义。

以上收煞第一幕的第五场终。孔子从阻止颜回往谏,转变为不仅不反对,反而支持他行于当行,但又告诫他止于当止,亦即“入则鸣,不入则止”。在庄子的导演下,孔子抱怨的“非助我者”颜回,在寓言中成了助孔者。已闻真谛的孔“夫子”,成长为庄“夫子”。

在《人间世》篇幅最长的核心寓言“颜回往刑”中,孔子主要充当庄学俗谛的代言人,颜回主要充当庄学真谛的代言人。庄子运用俗谛对孔学“不然于不然”、“然于然”之后,又运用真谛对孔学“不然然”、“然不然”。旧庄学陷溺尊孔成心,所释无一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