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叶公使齐,被动近患(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76

“游方之内”如何逃刑免患的“人间喜剧”第二幕,是“叶公使齐”寓言。主角仍是孔子,配角则是古今闻名的叶公。叶公丑名传于后世,是因为曾任韩相的郑人申不害的寓言“叶公好龙”。叶公贤名留于青史,是因为前480年平定楚国白公之乱,扶佐楚惠王复位之后功成身退,属于游方之内的行于当行、止于当止者。

叶公,楚庄王玄孙,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封于河南叶县。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今译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遂问仲尼说:“楚王对我出使寄望甚高,齐君接待楚国使臣,大概将会十分恭敬却不急于应允所请。庶民尚难说动,何况诸侯呢?我很害怕。先生常常教诲我说:‘凡事不论小大,少有不合天道而能欢然办成。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事若办成,必有阴阳内患。不论成或不成均无祸患,唯有葆全真德者方能做到。’我对饮食求粗不求好,口味不求清凉。如今我早晨受命而晚上饮冰,我恐怕已生内热了吧?我还没去办事,已有阴阳内患;事若没有办成,必有人道外患。这两种情形,是身为人臣的我不足以胜任的。先生必定有以教我!”

“内热”卮言,叶公之言。奥义藏于“人道之患”及“阴阳之患”。

叶公为楚使齐之前,唯恐有殆,于是绕道拜访旧识孔子,请教如何免患,也像颜回一样开言即引孔言:楚王对我出使寄望甚高,齐君对待楚国使臣,必定礼数周到但不急于应允所请。庶民尚难说动,何况诸侯?我很害怕。先生常对我说:“不论事务小大,不合天道罕有美好结局。不合天道地把事办砸,必有人道外患;不合天道地把事办成,必有阴阳内患。不管办成办砸均无灾患,唯有因循内德者方能做到。”我对饮食求粗不求好,口味不喜清凉,为何早上受命使齐,晚上却因内热而不得不饮冰?看来我因应外境未达人事的实情,已有阴阳内患;假如到齐之后事没办成,必有人道外患。两患难免,看来我不足胜任人臣之务。先生可否有以教我?

“人道”即陷溺人间视点、以宗法伦理为核心的孔学樊篱,与庄学俗谛的认知之域相同,但是认识相异。“人道之患”即“处世”外患,“阴阳之患”即“养生”内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今译

仲尼说:“天下大戒有二:其一是天道之命,其二是人道之义。子女敬爱双亲,是天道永恒之命,不可解脱于德心。臣仆事奉君主,是人道暂时之义,如今天下到处都有君主。天地之间无处可逃,这就叫作大戒。所以子女侍奉双亲,不论在何处都让双亲安心,是孝之极致。臣仆事奉君主,不论做何事都让君主安心,是忠之极盛。自事德心之人,哀乐不易呈现面前,明白人道之义暂时不可奈何而安之如同天道之命,是葆德之极致。身为臣仆、子女,固有不得停止的事务。践行事务之实情,而丧忘自身之得失,哪有闲暇贪生怕死?夫子照此而行即可。”

“自事其心”卮言,符合孔学的孔言第一层。奥义藏于“自事其心”及“若命”。

颜引孔言被孔子否定,晦藏庄子对孔学的“不然于不然”;叶引孔言被孔子肯定,晦藏庄子对孔学的“然于然”。孔对叶言,也分三层。

孔言第一层,先言“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人生二戒:一是因循内德的“爱亲”之“命”,二是因应外境的“事君”之“义”。颜回寓言结尾处首见的“不得已”,阐明“不得停止”地因循内德是人生第一要义,即二戒之首的“命”。本节“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是第二见的“不得已”,阐明“不得停止”地因应外境是人生第二要义,即二戒之末的“义”。庄子不仅在《养生主》中肯定孔学关于“养亲”的合理内核,而且在《人间世》中对孔学关于“事君”也抱有同情之理解,承认人生二戒是人子、人臣“不得已”的俗务。

针对叶言“朝受命”,孔言微妙暗示君主之“命”并非真“命”,而是“义”。“事君”之“义”与“爱亲”之“命”,固然并列为人生二戒,然而“义”不同于“命”,仅是“若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揭破两者的本质差别:“爱亲”的内德之“命”永恒不变,“事君”的外境之“义”随时变迁。因此对于“事君”之“义”,庄学真谛主张“忘义”,庄学俗谛主张首先“知其不可奈何”,其次“安之”,最后视为“若命”。倘若把不断变迁的“若命”,等同于永恒不变的定“命”,甚至颠倒为“事君”高于“爱亲”,就不是因循真德的“因是”,而是因循伪德的“因非”。

与人格自我膨胀的“自师成心”不同,“自事其心”则是正视自我人格的自事德心,即因循内德。

叶公与颜回有三点不同。一是身份不同:颜回既非卫臣,更非卫室宗亲;叶公既是楚臣,又是楚室宗亲。二是性质不同:颜回往谏卫君,是主动近刑;叶公为楚使齐,是被迫近患。三是认识不同:颜回不知有殆,从而“易之”;叶公预知有殆,因而“慄之”。颜回欲管异国之事,混淆内德之“命”与外境“若命”之“义”,故孔子阻行。叶公为本国出使,而且国事即其家事,内德之“命”与外境“若命”之“义”合一,故孔子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