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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使齐,被动近患(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327

孔言第一层基本符合孔学本色,但已极富庄学色彩。结语“夫子其行可矣”,表明孔子本色语业已结束。

仲尼续曰:“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今译

仲尼说:“请让我再转述所闻之教:凡是交往,亲近必须相互磨合增进信任,疏远必须相互忠诚沟通言语。言语必须有人传递。传递双方喜悦、双方愤怒之言,是天下至难之事。双方喜悦必多溢美之言,双方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是溢美溢恶之言均属虚妄,虚妄则诚信全无,诚信全无则传言之人必定遭殃。所以《法言》说:‘只传符合常情的实话,不传超出常情的溢言,就能趋近自我保全。’凭借技巧斗力之人,开始使用阳招,而后常使阴招,极致就是出奇弄巧。遵循礼仪饮酒之人,开始规矩守礼,而后常至犯规,极致就是疯狂作乐。凡事大抵如此。始于诚信,而后常至卑鄙;开始之时简朴,将要完毕必定繁复。”

“溢言”卮言,孔、庄合体的孔言第二层。奥义藏于“行事之情”。

以“丘请复以所闻”转折,是庄子的幽默,表明孔言第二层并非鲁人孔丘之言,而是百余年后的宋人庄周之言。

孔言第一层笼统而缺乏操作性,孔言第二层则具体而颇具操作性:凡是交往,关系亲近必须相互信任,关系疏远必须相互忠诚。两者之间有时必须由使者传递言语。传递交好双方与交恶双方之言,是天下至难之事。双方交好则言多溢美,双方交恶则言多溢恶。凡是溢出之言均属虚妄不实,虚妄不实必无信用,溢言的传递者必定遭殃。故《法言》说:“只传递符合常情之言,不传递超出常情的溢言,方能趋近全生。”凭借智巧争斗之人,开始均用阳招,逐渐有人使用阴招,最后无人再用阳招,全都改用阴招。按照礼仪饮酒之人,开始均守礼仪,逐渐有人违背礼仪,最后无人再守礼仪,全都疯狂作乐。世事大抵如此。开始无不善良,逐渐变得鄙恶;起初无不简朴,最终雕琢繁复。

孔言“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叶言“吾未至乎事之情”,两者重言的“事之情”,是“人事之情”的略语。《养生主》老聃寓言之“悖情”,是“悖于人事之情”的略语,庖丁寓言之“依乎天理”,则是“依乎天道之理”的略语。孔言又为“情”前缀定语“常”——也做“理”之前缀。“常情”是未被成心扭曲的客观人事之情,“溢言”则是已被成心扭曲的主观人事之情。所谓“合情合理”,就是既因循内德,合于人之常情;又顺应天道,合于天之常理。

理论上,无人不愿既合天之常理、又合人之常情地行于当行、止于当止;然而实际上,专制社会视为“天之经”的所谓“常理”,视为“地之义”的所谓“常情”,均属违背真道的伪道俗见,因而游方之内者常常有殆有患地行于不当行,止于不当止。

仲尼再续曰:“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厉心。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溢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耶?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今译

仲尼说:“言语,如同风吹波动;行为,常常丧失真实。风吹波动容易动摇德心,丧失真实容易趋近危殆。所以忿怒假如没有理由,就会花言巧语偏颇设辞。野兽临死不择好音,气息勃怒,于是产生暴虐之心。刻薄算计太过,他人必以不良之心回应,而自己还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倘若不知他人为何如此对我,怎能奢望美好结局?所以《法言》说:‘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加速成事;越过合理限度,必将溢出常情。’改变君令,加速成事,事必危殆。美事欲成必须恒久,恶事既成不及悔改。因应外境岂可不慎?唯有身形驾乘外物而德心遨游天道,寄托于不得停止的事务而葆养中道,方为人生至境。何须别有酬报?不如达至天道之命。这是至难之事。”

“风波”卮言,代庄子言的孔言第三层。奥义藏于“乘物以游心”及“令”。

像颜回寓言一样,孔言第三层又超出了孔学樊篱,孔子再次成为庄学俗谛的代言人。庄子借孔子之口,用道极视点对陷溺人间视点又颇合俗谛的孔言第一第二层予以超越性批判:言语影响行为,如同风吹导致水波;轻信传言而行,必定背离真实。言语之风,容易引起德心波动;背离真实,容易导致行动危殆。所以被溢言激怒者虽无正当理由,却有机巧之言、偏颇之辞做借口。鸟兽临死鸣吼异常,是因为气息岔乱,已生不良之心。刻薄算计过分,他人为了求生必起不良之心因应,自己还不明白他人为何如此对我。倘若不明白他人为何如此对我,最终结局还能好吗?故《法言》说:“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加速成事,超出限度必将溢出常理常情。”改变君令,加速成事,事必危殆。美事欲成必须恒久,恶事既成已难悔改。因应外境岂能不慎?驾驭外物以遨游德心,寄身不得停止的因应外境,因循内德达至中道,方为俗谛极致。何须别有酬报呢?最佳酬报就是达至天命。尽管达至天命极难。

孔言第一层已辨析“养亲”的内德之“命”与“事君”的外境之“义”——“若命”;孔言第三层再次辨析:天道真宰的间接驱使、内德真君的直接驱使谓之“命”,故《德充符》曰“受命于天”;假宰假君的外在役使谓之“令”,也就是受令于人。“乘物以游心”,是《人间世》篇旨的含蓄点题语,也是“逍遥游”的精妙阐释,更是“内七篇”所有“乘游”句式的核心句。“乘物”阐明因应外境必须非终极地“乘”物,不能终极性地“待”物;“游心”阐明因应外境必须因循内德,不能违背内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