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颜阖傅储,刑名迫近(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832

“游方之内”如何逃刑免患的“人间喜剧”第三幕,是“颜阖傅储”寓言。孔子暂时退至幕后,但是主角、配角均与孔子有关。

游方之内的卫相蘧伯玉,是与孔子异国同时的卫人。孔子居卫期间师事蘧伯玉,为其家臣或门客。孔、蘧二人,价值观与处世观均极相近,因此蘧伯玉实为孔子之替身。孔子阻止颜回往谏卫君的理由之一是卫国自有贤人,在游方之内的孔子眼中,蘧伯玉正是卫国贤人。但在游方之外的庄子眼中,蘧伯玉仅是庙堂大知,并非江湖至人。

游方之外的隐士颜阖,是与孔子同国同时的鲁人。颜阖与颜回、叶公价值观迥异。鲁哀公礼聘颜阖出仕,颜阖巧妙托辞弃家远避。出任卫国太傅违背颜阖的价值观,仅是庄子寄托深意的寓言。

在游方之内的颜回主动趋近刑名、叶公被动趋近刑名之后,庄子虚拟了第三种外境:游方之外者固然不欲趋近刑名,然而一旦刑名主动迫近,又该如何因应?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今译

颜阖即将出任卫灵公太子蒯聩的师傅,遂问蘧伯玉说:“有人在此,天赋物德甚薄。我若教导无方,就会危害卫国;我若教导有方,就会危及吾身。他的心知仅知他人有过,却不知他人为何有过。如此之人,我如之奈何?”

“天杀”卮言,颜阖之言。奥义藏于“不知其所以过”。

“执斧斤”的卫灵公礼聘鲁国隐士颜阖做太子蒯聩的师傅,强召他“入游其樊”,硬要把他“畜乎樊中”。“不祈畜乎樊中”的颜阖推辞无效,又预知有殆,自己名虽为师为傅,实则为臣为役,保身葆德面临莫大危殆,因此从鲁至卫,求教“畜乎樊中”的逃刑免患大师、卫相蘧伯玉。

颜阖对蒯聩的评价是“其德天杀”。“杀”训减损,不可作“殺”;意为内德遭受“天之心刑”,因而天池太小,先天德薄。旧庄学谬解“其德天杀”为蒯聩天性酷爱杀人,未明“杀殺”之异,未窥庄学奥义。

颜阖之“殆”,分为两面:“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由于蒯聩天池太小,先天德薄,颜阖若欲适合其理解力,只能不教正道,但会危及卫国民众;倘若教以正道,又不适合其理解力,就会危及颜阖自身。蒯聩之知为天池所限,仅知他人有过,却不知他人为何有过。如此池小德薄的储君,应该如何因应?

颜阖语“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与颜回语“其行独,而不见其过”,义理相关而有递进。游方之内的颜回,仅仅批评君主师心自用,不知自己行独专制之真过。游方之外的颜阖,进而批评君主仅知他人假过,不知他人假过之源,实为刑名过苛。

俗君僭主以名教、刑教苛责臣民,动辄谓之有“过”,却不知仅是伪道恶法诬陷之“过”。“不善善,不恶恶”的庄子,不视伪道定义之“善”为真善,不视伪道定义之“恶”为真恶。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今译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戒惧!要审慎!你要自正己身!身形不如与他亲近,德心不如与他应和。尽管如此,仅仅做到两者仍有危殆。身形亲近而不可投入,德心应和而不可外显。身形亲近而且投入,将被颠覆毁灭,崩溃倒下。德心应和而且外显,将被彰扬声名,成妖成孽。太子如同婴儿,你也如同婴儿;太子不拘小节,你也不拘小节;太子漫无边际,你也漫无边际。达至此境,即可无过。”

“妖孽”卮言,符合本色的蘧言第一层。奥义藏于“心莫若和”及“和不欲出”。

蘧伯玉先赞叹问得好,因为颜阖预知有殆,随后反复叮咛颜阖“戒之,慎之”。“正汝身”总领,即躬行正道。具体而言,又分身心两面:“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然而仅仅如此仍然有殆有患,必须身形趋近又不投入,德心应和却不倡导。因为身形趋近到过于投入,太子就容易用刑教颠覆你惩罚你,使你如同奴仆,难以保身。德心应和到主动倡导,太子就容易用名教抬举你异化你,使你如同妖孽,难以葆德。只能不即不离地灵活因应,太子婴儿般任性,你也婴儿般与他嬉戏;太子无城府到何等程度,你也无城府到何等程度;太子漫无边际,你也漫无边际。达至因应外境的俗谛极致,太子即便吹毛求疵也难以指摘。

“心莫若和”、“和不欲出”:“出”即出主意,上扣颜回寓言“知之所为出”。“出”、“和”对举,如同“唱”、“和”对举。蘧言主旨即《德充符》所言“和而不唱”:仅有被动应和,决不主动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