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颜阖傅储,刑名迫近(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906

由于史的生荐死谏,导致了卫灵公强召蘧伯玉出任卫相,蘧伯玉只能“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蘧言第一层,是他出任卫相后“和而不倡”的夫子自道。“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正是下文“支离其德”之旨,又预伏后篇《德充符》之“才全而德不形”,更遥伏末篇《应帝王》“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以及“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殺之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屎,以蜃盛尿。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耶?”

今译

蘧伯玉说:“你不知螳螂吗?螳螂怒举其臂阻挡车轮,不知自己不能胜任,实为自美其才。要戒惧!要审慎!一再自矜美德而冒犯太子,必近危殆。你不知养虎之人吗?养虎之人不敢用活物喂虎,是因为杀死活物将会诱发杀戮之怒;不敢用全物喂虎,是因为撕裂全物将会激发残忍之怒;洞悉虎之饥饱,驾驭虎之怒心。虎与人是异类,却媚事养虎之人,是因为养虎之人顺道因应外境。所以虎若杀死养虎之人,是因为养虎之人悖道因应外境。爱马之人,用竹筐装马屎,用蚌壳盛马尿。恰有蚊虻飞近马身,爱马之人突然拍击,马会受惊挣脱衔口,踢毁人首,踏碎人胸。善意虽达极致,然而因爱自招死亡,岂可不慎?”

“顺逆”卮言,申论庄学俗谛的蘧言第二层。奥义藏于“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蘧言第一层尚属蘧伯玉本色,蘧言第二层则是庄子的志怪特色。蘧伯玉遂成庄学俗谛的代言人,连设螳螂、虎、马三喻:你不会没听说过螳螂吧?螳臂挡车,不自知不胜任。这是螳螂自美其才,夸大己能。你千万不要像挡车的螳螂那样,务必“戒之!慎之!”一旦自矜美德冒犯太子,危殆就会降临。你不会没听说过如何养虎吧?养虎者不敢把活物和全物给老虎吃,因为杀死活物、撕裂全物会激发、唤起其杀戮之心,而是根据虎之饥饱按时恰当喂食,安抚平息其杀戮之心。虎是与人敌对的异类,却媚事养虎者,是因为养虎者顺应了虎之天性;所以养虎者被虎杀死,是因为违逆了虎之天性。有些爱马者,用柳条筐装马屎,用大蚌壳盛马尿,爱护备至。恰好蚊虻叮咬马身,爱马者突然拍击,惊马咬坏衔口,撞坏笼头,绷断肚带逃走。爱马者出于好意的不当因应导致了事与愿违,因应外境怎能仅有好意而不谨慎呢?

第三则寓言的表层显义是蘧伯玉教诲颜阖,深层奥义是庄子让位极人臣的蘧伯玉大叹“伴君如伴虎”之苦经。这是由他充当孔子替身的部分原因。游方之内的蘧伯玉,已在其位却不谋其政,隐讽游方之内的“内热”者孔子,不在其位而欲谋其政。游方之外的颜阖毫无“内热”,根本无须“饮冰”。

第一组三幕寓言,均与陷溺人间视点的孔子有关,形象说明了“游方之内”逃刑免患的三种外境。让游方之内的“内热”者“饮冰”,自顶至踵连泼三盆凉水。

三幕寓言一总二分:往复辩难的颜回寓言,涵盖庄子对孔子的“不然于不然”、“然于然”、“不然然”、“然不然”。一问一答的叶公寓言,深入展开庄子对孔子的“然于然”;一问一答的颜阖寓言,深入展开庄子对孔子的“不然于不然”,然而极其隐晦,只有破解全篇结构乃至“内七篇”总体结构方能领悟。

第一组寓言出场的五人中,四人是游方之内者,仅有颜阖是游方之外者。颜回往谏,叶公出使,均为符合其价值观的可有之事。颜阖出仕,则是违背其价值观的必无之事。庄子把第三幕寓言硬栽于颜阖而不移于他人,晦藏甚深奥义:颜回、叶公服膺孔子的教诲,然而颜阖并不服膺蘧伯玉的教诲。颜阖与蘧伯玉,如同本篇第八寓言的接舆与孔子,价值观截然相反。

孔子曾经多次论及“邦有道,邦无道”的不同“处世”观:“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孔子关于“邦无道”的处世法则“危行言逊”、“卷而怀之”、“无道则愚”、“无道则隐”,与庄学俗谛相近;然而孔子关于“邦有道”的处世法则“危言危行”、“有道则仕”、“有道则知”、“有道则现”,却与庄学俗谛相远。孔、庄之异在于,孔子认为理想的君主专制就能“有道”,庄子断言一切君主专制必定“无道”。所以庄子仅仅肯定孔子直面“邦无道”的逃刑免患之“行”,而否定孔子幻想“邦有道”的宗法伦理之“知”。把第一组最后一幕寓言硬栽于颜阖,意在暗示游方之内的蘧伯玉言之谆谆,游方之外的颜阖听之藐藐,以便引出游方之外如何逃刑免患的第二组三幕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