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栎树寄社,不材全生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515

第二组寓言也有三幕,形象说明“游方之外”如何逃刑免患。首先是“人间喜剧”第四幕:“栎树寄社”寓言。

颜阖寓言并未挑明颜阖对蘧伯玉的“不然于不然”,栎树寓言则予挑明,并把颜阖的个案予以泛化,形象说明颜阖这样的游方之外者,一旦格于情势不得不寄身庙堂,也不妨“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是全生远害之志不可动摇。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耶?”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抴。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耶?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趋取无用,则为社何耶?”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尔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今译

匠石前往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成为社神的栎树。树冠之大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树干之粗达到百臂合围;树冠之高可比山峰,十仞以上始有旁枝,可造舟船的旁枝数以十计。围观之人多如集市。匠石头也不回,继续行路不止。

弟子看够以后,赶上匠石问:“从我手执斧斤跟随夫子至今,未曾见过如此完美的木材。先生不肯一看,行路不止,是何缘故?”

匠石说:“罢了,不必说它了,不过是散木!做成舟船必沉,做成棺椁必定迅速腐烂,做成器具必定迅速毁坏,做成门户必渗树脂,做成梁柱必生蛀虫。这是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如此长寿。”

匠石回到家,栎社树托梦说:“你用何物比况我?你竟用文木比况我?那些楂、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成熟就被摘掉,摘掉果实就是受辱;大枝被砍,小枝被折。这是它们愿意自苦其生,所以不终天年而中途夭亡,自动撞击于世俗斧斤。有用之物无不如此。而我祈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濒于死亡,如今始得如愿,成为我之大用。假使我是有用文木,岂能如此高大?再说,你我均属道生之物,为何把我视为供你砍伐之物?你这濒于死地的散人,又如何能知散木?”

匠石梦觉以后诊断其梦。

弟子问:“既然趋求无用,为何又做社木?”

匠石说:“住口!你勿再言!它也只是寄身庙堂,任凭不知自己之人诟病诋毁。若不寄身庙堂,岂非难逃斧斤修剪?再说,它所保全的与众生相异,你用庙堂之义毁誉它,岂非相差太远?”

“栎树寄社”寓言,形象说明“乘物以游心”。奥义藏于“执斧斤”及“以义誉之”。

“社”即土地庙,隐喻“社稷”即庙堂。栎社树是与长梧子一样的植物人格化,被四境象征系统定位为至人。危害树木的“斧斤”,象征“代大匠斫”的庙堂“人刑”。“执斧斤”的匠石师徒,被定位为倚待庙堂的大知小知。匠石实为孔子之替身,匠石弟子则是孔子弟子之替身。因此栎社树斥匠石,是长梧子斥孔子的变文。

栎树之有用无用,像《逍遥游》惠施、庄子辩论“大瓠”、“大樗”有用无用一样,并非普通意义的有用无用,专指对“庙堂”是否有用。“不材之木”、“无所可用”、“若是之寿”,是“执斧斤”的匠石和“被斧斤”的栎树共同认可的基本事实,也是持庙堂立场的惠施和持江湖立场的庄子对“大瓠”、“大樗”共同认可的基本事实,然而两者利益天然冲突,价值判断截然相反。

匠石认为“文木”价值高于“散木”:“文木”天生德厚,所以能够成材;“散木”天生德薄,所以无法成材。栎树不能为庙堂所用,证明其无价值;无价值的“散木”,“若是之寿”也无价值。对渴望为庙堂所用的“文木”而言,“立之途,匠者不顾”是痛心疾首的莫大不幸。

栎树认为“散木”价值高于“文木”:“散木”天生德厚,所以不想成材;“文木”天生德薄,所以只配成材。栎树不愿为庙堂所用,证明其有价值;有价值的“散木”,“若是之寿”更有价值。对拒绝为庙堂所用的“散木”而言,“匠石不顾,遂行不辍”是得其所哉的莫大幸运。

匠石出于价值观成心,误以为一切树木无不愿意成为文木,无不愿意为庙堂所用,尽管渴望成材者未必能够成材,渴望为庙堂所用者更未必能够如愿。然而价值观与之相反的栎树托梦告知匠石:“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为避斧斤,栎树拒绝成材;为求“道”之大用,栎树拒绝“器”之小用。栎树进而告知匠石:文木“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抴”,不能自全其生,而是“自苦其生”。

“物莫不若是”阐明:由于庙堂价值观被“众人匹之”,伪道已被俗见普遍接受,因而无人质疑为庙堂所用、被刑名斧斤是否合理,而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人生宿命。于是无不主动被动、有意无意趋近刑名斧斤,结果“中于机辟,死于网罟”,“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

“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耶”质问:人与人是平等的道生之物,为何要“相彼”、“相物”,乃至任意宰割、妄加斧斤?同为“道生之物”,却自居高于“物”,正是俗君僭主及夭阏大知的悖道立场。

栎树被“相物”的悖道性、侮辱性激怒,遂痛斥曰:“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梦寐”中的匠石被栎树秘教惊醒,无比惊骇地告诉弟子,居然有人不愿成为“文木”,不愿成材,不愿为庙堂所用。

弟子问:“既然不愿为庙堂所用,栎树为何要做社木?”

匠石赶紧制止弟子:“闭嘴!不要说了!栎树寄身庙堂,任凭不了解他的众人诟骂贬低,是因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倘若不寄身庙堂,就难免被斧斤宰割。况且栎树之欲保与文木不同。文木仅求保身,栎树志在葆德。你用事君之义毁誉栎树,岂非差得太远?”

“以义誉之”之“义”,上扣孔言“事君”之“义”;“誉”兼毁、誉。弟子前誉后毁,匠石前毁后誉,所取价值观均为“人道”之“义”,而非天道之“命”,故曰“不亦远乎”。匠石之“与人为徒”价值观,已被栎树的托梦秘教摧毁,尽管未必达至“忘义”之境,但对“与天为徒”的“散木”已生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