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氏文木,材之大患
“游方之外”如何逃刑免患的第三幕寓言,即“人间喜剧”第六幕:“宋国荆氏”寓言。奥义藏于“荆”及“材之患”。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欐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已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今译
宋国有位荆氏,善种文木楸、柏、桑。文木长到双手合围以上,被寻求拴猴木桩的耍猴人砍伐。长到三围四围,被寻求高大名贵栋梁的木匠砍伐。长到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为求棺椁厚板又来砍伐。所以未能终其天年,而中途夭于斧斤,这是成材的祸患。所以禳解灾祸的祭祀,凡是牛有白额,猪有高鼻,人有痔疮,不能投入黄河祭祀河神。这是所有巫祝已经知道的,因为视不材为不祥。这正是神人视不材为大祥的原因。
庄子以“商之丘”隐指母邦“宋”之后,又继言“宋”之“荆氏”。“荆”有二义:一、隐喻形近之字“刑”。二、“荆”非高大乔木,而是低矮灌木,以此连类隐喻倚待庙堂的大知小知——
宋国荆氏所种楸树、柏树、桑树,均属可望成材成器的“文木”。然而未及成材成器,刚刚长到双手合围,已被养猴人砍去拴猴;长到三围四围,就被木匠砍去造门梁屋栋;长到七围八围,又被富贵人家砍去做棺椁。全都未终天年而中途夭于斧斤,这是成材成器之患:所成器材,多非所愿;即便如愿,天性亦失。巫祝禳解天灾时,不会把白额的牛、高鼻的猪、痔病的人扔进河里祭祀河神,因为异常的不材之物对祈祷风调雨顺不吉祥。然而对神人来说,众人眼中的不吉祥,恰是免于悖道文化之雕琢黥劓的大吉祥。
荆氏寓言在大木寓言把“散木”之“不材”颠覆为“异材”的基础上,进一步把“文木”之“材”颠覆为“不祥”的“材之患”,揭破“自苦其生”的“文木”之负面价值。
第二组三幕寓言,均与象征至人的树木有关,形象说明了“游方之外”逃刑免患的三种外境,为江湖“散木”正名,阐明因应外境的至高俗谛。
由于《人间世》的重心是贬斥“游方之内”,《德充符》的重心才是褒扬“游方之外”,因此第一组“游方之内”三幕寓言篇幅均长,第二组“游方之外”三幕寓言篇幅均短——而且大木寓言仅有子綦独白,荆氏寓言则连独白也没有,是近似卮言的寓言。不过第二组“游方之外”三幕寓言仍然一总二分:栎树寓言形象说明“散木”、“文木”之大异,大木寓言形象说明“散木”之大用,荆氏寓言形象说明“文木”之大害。
第二组“游方之外”三幕寓言,始于栎树寓言的“执斧斤”,结以荆氏寓言的“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贯穿始终的“斧斤”二字,遥应《逍遥游》篇末八字:“不夭斤斧,物无害者。”而此前的“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正是游方之外、逃刑免患的确切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