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其形,养身尽年
第七第八两幕寓言,逆序涵盖前两组寓言。第七幕“支离”寓言,涵盖“游方之外”的第二组寓言。奥义藏于“支离疏”、“支离其形”、“支离其德”。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今译
支离疏这人,脸颊埋于脐下,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五脏脉管居上,双腿与肋平行。持针缝衣,足以糊口保身;扬糠簸谷,足以养亲十人。庙堂征用武士,支离疏挥舞手臂而穿游其间;庙堂征用劳役,支离疏因有残疾而被豁免;庙堂赈济病残,支离疏却领到三钟粟和十捆柴。支离身形之人,尚且足以保养身形,终其天年,何况支离德心之人呢?
“支离”寓言把植物寓言落实于至人,正如《逍遥游》把动物寓言落实于大知小知。前两组六幕寓言,全都明言国别,两幕言卫,两幕言齐,两幕言宋。“支离”寓言则把“游方之外,逃刑免患”之旨,泛化到整个天下,因此不言国别。
“支离疏”三字均寓深意。“疏”即“散”,变文上扣“散木”。“支离”为“内七篇”首见,但是高密度连用五次,是庄子对其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强烈暗示。
“与天为徒”的支离疏,像商丘大木一样“拳曲”佝偻,虽不能像栎树那样“其大蔽数千牛”,也不能像商丘大木那样“隐庇结驷千乘”,但是身形佝偻着缝洗衣物,足以糊口保身;身形佝偻着扬糠簸谷,足以养亲“食十人”。支离疏不属于食赋税、领俸禄、“劳心者治人”的“君子”阶层,而属于纳赋税、服徭役、“劳力者治于人”的“小人”阶层,天生远离庙堂。由于天生残疾,支离疏逃避了假宰假君的赋役,得以安享“天地不仁”的真宰真君之恩泽,甚至额外得到了假宰假君赈济病残的三钟粟和十束薪,因为天灾而得享人福。
“支离”寓言是对《养生主》的理想人生观在实际处世中的深化补充:与其受人之身刑,不如受天之身刑。“支离其形”仅是比喻,必须得意忘言,不可死于句下。庄子并非教人自残肢体,而是主张不著形迹。不著形迹足以保身,支离其德则足以葆德。
“支离其德”意为支离真德,隐而不彰。因为真德仅对自身有用,无须彰显;在专制制度下彰显真德,必有危殆。以俗谛言之,是趋近刑名斧斤;以真谛言之,是悖逆真道真德。彰显真德之初意,或为抵制伪道伪德,然而通常不知彰显真德将有危殆。除了预知有殆却决意“往刑”的殉道者,不知有殆的彰显真德者,一旦发现暴君“恶其有美”,面临始料不及的刑名斧斤,通常后悔自己的无知轻率,不愿成为“死于暴人之前”的“灾人”,于是不得不出于自保而附合伪道伪德,从而陷入违背初意的“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因此“支离其德”不仅是为了逃刑免患,也是为了不助长伪道伪德使之“益多”。
“文木”、“散木”的区别,就是“文木”不知有殆而彰显其德,“散木”预知有殆而支离其德。“文木”认为彰显其德不仅无殆,而且有利于保身,这是因为“文木”彰显的并非“造化”真德,而是“文化”伪德。彰显“文化”伪德固然有利于“好名贪实”,有利于暂时保身,但是不利于长期保身,而且永远不利于葆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