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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者王骀,王德之人(3)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807

孔言第一层,止于“以正众生”。首句“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总领,再以“松柏”隐喻“止水”,“尧舜”隐喻“流水”,然后以“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承接首句,阐明褒松柏、贬尧舜之旨。

“松柏”在四境象征系统中象征至人,此处象征至人信仰的天道伦理。松柏无为而心如止水,仅求“为己”而自正己生,不愿“为人”而妄正众生。然而众人若以心如止水的松柏为镜鉴,也能够“为己”而自正己生,也能够像松柏一样“在冬夏青青”,而不会被天道伦理惩罚。是为“唯止能止众止”:自己因是而已,心如止水;以之为鉴者,方能从因非不已,心如流水,自止为因是而已的止水。

“尧舜”是“内七篇”反复贬斥的俗君僭主,此处代表君主专制的宗法伦理。尧舜有为而心如流水,未能“为己”而自正己生,却妄求“为人”而欲正众生。因此众人若以心如流水的尧舜为镜鉴,既不能“为己”而自正己生,又不能像尧舜那样“在万物之首”,否则必被刑教名教严惩。尽管宗法伦理的倡导者要求众人心如止水地安于等级阶梯中的俗位,但是倡导者自己却心如流水地“求名”、“求实”无已,于是陷入“唯流不能止众流”的致命逻辑坎陷:自己因非不已,心如流水;以之为鉴者,同样因非不已,心如流水,不可能被制止为因是而已的止水。

旧庄学谬解庄子借孔子之口褒扬尧舜“受命于天”、“在万物之首”。《逍遥游》已明言至人之“尘垢秕糠”足以“陶铸尧舜”,倘若尧舜“在万物之首”,至人居于何地?《齐物论》已明言“万物为一”,上文又重言“万物皆一”,倘若尧舜“在万物之首”,万物如何齐一?因此《德充符》借孔子之口对举“松柏”、“尧舜”,旨在褒松柏,贬尧舜;正如《人间世》借颜回之口对举“与天为徒”、“与人为徒”,旨在褒“与天为徒”,贬“与人为徒”。旧庄学谬解《德充符》褒扬“尧舜”,与谬解《人间世》褒扬“与人为徒”相同,均属坚执儒学成心的断章取义。

孔言第二层,止于“而心未尝死者乎”。“官天地,府万物”远取诸物,“寓六骸,象耳目”近取诸身。“官”即外摄之感官,“府”即内聚之藏府;“寓”、“象”动词,“官”、“府”名词动用。四句的逻辑关系是:“官天地,象耳目;府万物,寓六骸。”意为:以天地为己之耳目感官,以万物为己之六骸藏府。义同《逍遥游》“磅礴万物以为一”和《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过更为具体形象:以人身“小宇宙”,对应天地“大宇宙”。

宗法伦理同样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只不过以个体“小宇宙”,对应社会“中宇宙”:以“官”吏为民之耳目感官,以政“府”为民之六骸藏府。于是主宰“中宇宙”的“官府”,自命为“大宇宙”的至高代表而“替天行道”,自命为民众与“大宇宙”的唯一中介而“代民祭天”。然而信仰天道伦理者直面天地万物,否认“官府”是“大宇宙”的至高代表,认为“官府”主宰“中宇宙”是“代大匠斫”,拒绝“官府”强行充当自己与“大宇宙”的唯一中介。

“葆始之征,不惧之实”:个体之“始”,即道所分施之德。“征”即篇名“符”之变文,合词“符征”。句意为:葆德的符征,就是无所畏惧的坚实德心。但是葆德者面对“其杀如秋冬”的刑名二教,又须知殆而骀,以便“在冬夏青青”。沐浴在天道春夏的阳光雨露之下,能够青青并非难能;置身于人道秋冬的肃杀霜雪之下,仍能青青方为可贵。

“求名自要”,反扣《逍遥游》“至境”三句之末句“圣人无名”。第一幕之尧舜,第二幕之子产,第三幕之孔子,均为“求名自要”的宗法伦理信奉者;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均为“圣人无名”的天道伦理信仰者。“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变文隐扣孔子名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第二层意为:具有“近死之心”的“求名”大知,信奉伪道尚且不可夺志;“心未尝死”的“忘名”至人,信仰真道更加不可夺志。

孔言第三层,即“彼且择日而登假”以下。“登假”之“假”,同样训“假借”,蕴涵“非真”。“登假”,是《大宗师》“登假于道”的略语。“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前扣《逍遥游》“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第三层意为:王骀即将经由非终极的“假物”而登达天道,从之游的众人则希望非终极的假借王骀而趋近天道。即将成道的王骀,怎么肯像尧舜那样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

第一幕庄子借孔子之口褒扬王骀,有意晦藏孔子、王骀之异,但又隐伏悬念:孔子为何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又隐晦贬斥孔子像尧舜一样心如流水,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晦藏之旨,将在第二第三幕中由隐趋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