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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者申徒,痛斥子产(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832

第二幕初步揭示孔子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的悬念:孔子师事的并非登达天道的兀者王骀,而是陷溺人道的郑相子产。但是初步揭示的同时,又有所晦藏:不让孔子直接出场,而让子产代替孔子出场。子产名言“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被《大宗师》变文为孔子语“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因此子产实为孔子之替身,申徒嘉则是王骀之化身。孔子替身与王骀化身的激烈冲突,隐晦暗示孔子、王骀“道”不同。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今译

申徒嘉,是被刖一足之人,而与郑相子产共同师事伯昏无人。

“兀者”寓言第二幕:首句交代背景,孔子替身与王骀化身成为同学。奥义藏于“同师”。

第二兀者申徒嘉,“申”训申斥,兼寓“道”不同的子产、申徒嘉之双向申斥。“徒”是服劳役的罪人,今语“徒刑”仍存古义。“嘉”隐寓庄子对“罪人”的嘉许,所以双向申斥的结果是子产落败。

申徒嘉、子产之师“伯昏无人”,又是继《人间世》“南伯子綦”之后的《齐物论》“南郭子綦”之化身,因其象征天道,所以隐于幕后。“伯昏无人”与“南郭子綦”并无直接关联,经由“南伯子綦”之“伯”,才有了间接关联。“伯”为排行之长,后射《大宗师》“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昏”即愚骀,上扣王骀,下伏哀骀它。“无人”即致无人道。执斧斤的子产与被斧斤的申徒嘉,俗位悬殊,却“同师”象征天道的“伯昏无人”,暗示天道面前,万物齐一。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耶?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今译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

第二天,两人又共堂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止步吗?还是不肯止步呢?你见到执政大臣竟不回避,你想与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门下,竟有如此执政大臣?你自喜执政俗位,而认为众人应居你后吗?我闻先生教诲:‘镜子明净,尘垢就不留其上;尘垢停留其上,镜子就不明净。长久与贤人相处,就无过失。’如今你择取尊大的,是齐一万物的先生,却仍出言如此,不是太过吗?”

第二幕第一回合:“同出止”卮言,宗法伦理挑衅天道伦理。奥义藏于“齐执政”。

子产陷溺人道,坚执宗法伦理,未能自正己生却妄正众生,率先对进窥天道而信仰天道伦理,自正己生却不欲正人的申徒嘉发起挑衅,于是引发“不和”:“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申徒嘉不予理睬,因为天道面前,人格平等,“天子之与己”尚且“皆天之所子”,何况区区执政?

庄子让子产重言“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点明子产陷溺等级森严的人道,未达万物齐一的天道。子产重言“出止”,反扣第一幕“唯止能止众止”:子产像尧舜一样心如流水,未能自“止”却欲“止”人,因而无法制“止”申徒嘉。

子产申斥申徒嘉:“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恶俗之极地炫耀自己在宗法等级中的世俗高位,悖天逆人地认定申徒嘉之人格,不配与子产之人格相“齐”。

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宗法伦理认为:自己及家人国人天下人必须服从“君主之下,人格不齐”的人道名教,并用人道刑教“齐一”家国天下,强使物德先天“不齐”的天下万物,趋于后天之“齐”。通过“齐之不齐”的有为专制,达至“上齐下不齐”的宗法理想。

主张“万物齐一于天道”的天道伦理认为:自己及家人国人天下人必须顺从“天道之下,人格齐一”的天道秩序,听任物德之质“齐一”的天下万物,自由发展先天“不齐”的物德之量。通过“不齐之齐”的无为放任,达至“下齐上不齐”的天道理想。

《外篇·骈拇》曰:“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天道伦理认为:鹤、凫站于先天人格平等的齐一地平线,其胫长短无须齐一,均可向上自由发展。宗法伦理认为:凫、鹤站于后天人格不平等的不齐等级,其胫长短必须齐一,不可向上自由发展。

申徒嘉深感奇怪:致无人道的先生门下,竟有如此炫耀执政俗位的妄人?难道你是自得于执政俗位而鄙视众生的俗物?我听说:镜子澄明则尘垢不落其上,尘垢落于其上则镜子已失澄明。长久与贤人相处必能无过。如今你表面上推戴的,是先生的天道;实际上却坚执人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鉴”字上扣第一幕“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否定子产为至人。《逍遥游》“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把“尧舜”定义为“尘垢”之后,本篇又继《齐物论》“游乎尘垢之外”后,再次以“尘垢”

隐扣“尧舜”,下文子产以“尧”自居,又补证这一隐扣。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勃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吾之自寤耶?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介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今译

子产说:“你已经这样了,还与尧争善!看看你的德性,不该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亡足的人很多;不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存足的人很少。明白是无可奈何之事而承受人运如同安于天命,唯有葆德之人方能做到。游走于后羿的靶心,却能不被射中,纯属天命。很多人因为双足健全而嘲笑我双足不全,我曾勃然大怒;但我来到先生这里,则不再愤怒而反思原因。不知是先生以上善之水洗涤我之德心呢,还是我之自悟呢?我追随夫子游学十九年,而夫子至今不知我是独足。如今你与我以德心相交,而你却专注于我的身形残缺,不是太过吗?”

子产怵然改容变色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第二幕第二回合:“彀中”卮言,天道伦理挫败宗法伦理。奥义藏于“自状其过”、“不状其过”。

坚执宗法伦理的子产被申徒嘉申斥以后,仍不开窍,继续坚执成心,甚至自比宗法伦理的开创者唐尧:“你已被刖足,还要与德比唐尧的我争善。你德亏被刑,不该自我反省吗?”

子产像《人间世》接舆讽谕的孔子一样“临人以德”,自比唐尧,自命“善”人,自居高贵,再次证明第一幕并未褒扬而是隐贬尧舜自居“受命于天”、“在万物之首”。子产像一切“临人以德”者一样,价值颠倒地反诬葆德者德亏,强逼葆德者反省,却不自知德亏,更不自我反省。于是申徒嘉再予痛斥,其言分为七层。

申言第一层:“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句义婉曲深隐,晦藏庄子对宗法伦理的终极指控:宗法伦理把顺应天道、因循内德、捍卫人权的一切正当行为,一概诬为有“过”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