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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者无趾,痛斥孔子(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690

庄子添此情节,隐含三义:

其一,揭破第一幕孔子褒扬王骀属于“所言未定”的言不由衷:由于常季盛赞王骀,孔子才违心声称欲师事王骀,实际上孔子与王骀“道不同不相为谋”。其二,补证第二幕子产为孔子之替身:子产因申徒嘉身亏而“计子之德”,认定申徒嘉必定德亏;孔子尽管佯装认错,仍然认定亏身的无趾已非“全德”,自诩孔门师徒才是“全德之人”。孔子及其替身子产,无不视形亏为德亏,未明“形德”之辨。

其三,补证第三幕无趾为王骀之化身,因此像王骀一样自觉觉他:无趾判定孔子是言不由衷的佯装认错,因此不再接受虚假邀请,转身就走。

至此方明,第一幕孔子佯称欲师事兀者王骀,正是第二幕兀者申徒嘉痛斥子产的“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第三幕孔子妄斥兀者无趾必有“前行之恶”、“虽今来,何及矣”,正是第二幕兀者申徒嘉痛斥子产的“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情节若止于此,庄子对孔子的鄙薄尚有余地。然而庄子仍未住笔,而是笔锋一转,转入第二场景。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耶?”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译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距离至人之境,远未达到吗?他为何彬彬有礼向您请教?他将要祈求奇诡虚幻的名声,不知至人把名声视为自己的桎梏吗?”

老聃说:“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把死生视为一体,无视外境认可、不认可而保持一贯,解除其桎梏,是否可行呢?”

无趾说:“天道施刑于他的德心,我又怎能解除?”

第三幕第二场:“天刑”卮言,镜头从孔门移至老门。奥义藏于“天刑”。

“内七篇”此前的寓言从未换景,《德充符》第三幕却首次换景:“叔”字辈小知叔山无趾,离开“仲”字辈大知孔子之门,转投“伯”字辈至知老聃之门。这一换景意味深长:“季”字辈无知,物德太薄,天池太小,总是误入歧途地问道于“仲”字辈大知而盲从,于是无缘成长为至人,所以“常季”不属三兀者之列。“叔”字辈小知,物德较厚,天池较大,一旦问道于“仲”字辈大知而失望,就会转而问道于“伯”字辈至人,于是有机会成长为至人,所以“叔山无趾”属于三兀者之一。

无趾首先对老聃否定孔子是“至人”,随后反问老聃:孔子为何师事先生却无长进,不知“名闻”为至人之“桎梏”,未达“圣人无名”之至境?

老聃反问无趾,为何不教诲孔子“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的天道,解除其所信奉的人道“桎梏”。

此处的老聃,也是庄学代言人。“以死生为一条”,是庄学真谛:无论是否面临生死考验,葆德之志均不可夺。“以可不可为一贯”,是《齐物论》庄学俗谛“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变文。孔子佯装认“可”王骀,对王骀化身无趾却“不可”,正是《齐物论》贬斥的“所言未定”。

无趾说出了“内七篇”对孔子的最严厉贬斥:“天刑之,安可解?”

“天刑”,即“天之心刑”,指物德太薄,天池太小,《逍遥游》谓之“知有聋盲”,《人间世》谓之“其德天杀”。其德“天刑”的孔子,与“其德天杀”的蒯聩一样“知有聋盲”,“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不知宗法伦理违背天道、侵夺人权,不知三兀者均因顺应天道、因循内德、捍卫人权才惨遭宗法伦理斧斤。申徒嘉被刖一足,可以视为“实际子产”所为;无趾被刖一足,也可视为“实际孔子”所为。

从《逍遥游》肩吾不能理解反孔始祖接舆之言,连叔谓之“知有聋盲”,到《齐物论》长梧子对鸜鹊子隐斥“丘也何足以知之”,“丘也与汝皆梦也”,再到《人间世》接舆讽谕孔子“临人以德”,直到《德充符》无趾痛斥孔子“天刑之,安可解”,“内七篇”的斥孔主线不绝如缕,由隐趋显,至此豁然。既要传道后世又须逃刑免患的庄子,运用支离其言的超常表述,婉曲隐晦地阐明了“内七篇”的主旨之一:大知孔子之所以坚执宗法伦理,强化“代大匠斫”的庙堂“人刑”,是因为被天道“大匠”施了“天刑”,先天物德不厚,自身天池太小,终生未窥天道。

前三幕阐明:信仰天道伦理的王骀等三兀者,由于免于“人之心刑”而德全,由于遭到“人之身刑”而身亏;信奉宗法伦理的孔子、子产,由于免于“人之身刑”而身全,由于遭到“人之心刑”而德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