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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哀骀,其德不形(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930

前三幕业已阐明,“实际孔子”仅是信奉伪道的悖道大知,并非“至人”。因此第四幕的“至人孔子”,是庄子虚构的“真际孔子”。庄子的寓言虚构,旨在做一个理想实验:俗君僭主被悖道大知鼓吹的伪道所蛊惑,无不“有为而治”地强化“人刑”;那么俗君僭主如果被顺道至人倡导的真道所感化,是否会“无为而治”地弱化“人刑”?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之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闻其有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耶?”

今译

鲁哀公问仲尼说:“卫国有个丑陋之人,叫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思恋不肯离去。女人与他相见,请求父母说‘与其为人之妻,宁为夫子之妾’,十个也不止。未曾听他有所倡导,常常应和他人而止。没有君主之位用来救济他人脱离死地,没有聚敛财富用来填饱他人肚腹;又身形丑陋惊骇天下,应和而不倡导,心知并未超出国人,竟然男女聚合于前,这人必有异于众人之处。寡人把他召来一观,果然身形丑恶惊骇天下。与寡人相处,不足一月,寡人就已倾心其为人。不满一年,寡人就已信任他。正好鲁国没有宰相,寡人意欲托付国事。他沉默良久回应,泛泛似欲推辞。寡人羞愧啊,终究授予国政。没过多久,他辞别寡人而行。寡人郁闷若有所失,似乎鲁国无人再能让我快乐。这是何等样人?”

第四幕第一问:虚拟理想实验,鲁哀公描述恶人哀骀它。奥义藏于“和而不唱”。

第一恶人哀骀它,像第一兀者王骀一样不出场,仅供哀公、孔子议论。

旧庄学释“恶”为“丑”,未窥奥义。“美恶”对举,兼寓形之“美丑”及德之“善恶”;正如《齐物论》“彼是”对举,兼寓客观之“彼此”及主观之“是非”。庄子以直观易解的形之“美恶”,隐喻难以直观的德之“善恶”,承自老聃“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人间世》“是以人恶其有美”,以及《大宗师》“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均已阐明: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以天道伦理观之,实为形之“美人”,德之“善人”;只有在价值颠倒的宗法伦理眼中,才是形之“丑人”,德之“恶人”,正如第二幕德亏伪善的子产自居“善”人,第三幕所言未定的孔子妄斥葆德真善的无趾必有“前行之恶”。“恶骇天下”,实为庄子的幽默自况,自知“内七篇”奥义惊世骇俗,必不容于伪道俗见猖獗之世,因而支离其言,晦藏其旨。

《德充符》鲁哀公召见卫人哀骀它,是《人间世》卫灵公召见鲁人颜阖之镜像,因此《人间世》的颜阖,同于《德充符》的哀骀它,全都“和而不唱”。第四幕鲁哀公褒扬哀骀它之语,又是第一幕常季褒扬王骀语之变文:哀骀它“和而不唱”,同于王骀“不言之教”;哀骀它“无君人之位”,同于王骀身“素”德“王”;哀骀它“雌雄合乎前”,同于王骀“从之游者”众。因此全身全德的哀骀它,是身亏德全的王骀之第三化身。

为何全身全德的哀骀它,也可以成为身亏德全的王骀之化身?因为王骀等三兀者以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全都免于“天之心刑”而欲葆德,全都免于“人之心刑”而能葆德,全都做到了“为善无近名”,是为葆德至人之同“命”。王骀等三兀者罹患“人之身刑”而亏身,未能“为恶无近刑”,哀骀它等三恶人免于“人之身刑”而全身,做到了“为恶无近刑”,是为葆德至人之不同“运”。

王骀等三兀者,由于年轻之时“不知务而轻用吾身”,于是顺道之“善”被伪道俗见视为悖道之“恶”,葆德之“美”被伪道俗见视为亏德之“恶”,终因“人恶其有美”而“近刑”。然而三兀者仍然“务全”其“尊于足”之“德”,只是从“不知务”变为“知务”,从“自状其过”变为“不状其过”。

哀骀它等三恶人,或者年轻“不知务”之时运气极好,或者德厚池大天生“知务”而不“轻用吾身”,从而“才全德不形”地免于刑教。然而在刑网绵密、刑教滥施的专制暴政之下,非由自招的无妄之灾,殃及池鱼的飞来横祸,随时可能降临“知务”者。正如第二幕申徒嘉之言“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所言:中者“运”蹇,不中者“命”大;被厄运选中则亏身,侥天之幸则全身。中与不中,与物德厚薄、天池小大,是否臻于俗谛、为行不慎,不具有必然关系。能否葆德,取决于己;能否全身,不完全取决于己。庄子认为,全身的葆德者不仅不能对亏身的葆德者自矜自得,而且必须寄予同情,因为“亡足”者多属“不当亡者”,被诛者多属不当诛者。因此“哀骀它”之名的寓意是:“哀”王“骀”及其化身申徒嘉、无趾之运蹇。

鲁哀公像众人一样,其真德常心已被伪德成心遮蔽而不自知,也像众人一样,不知所以然地被至人哀骀它感化。面对被宗法伦理视为“恶人”的哀骀它,真德常心觉醒的鲁哀公惭愧地意识到“寡人丑乎”。《养生主》的理想君主文惠君,对至人庖丁自称“吾”,从未自称“寡人”。“内七篇”的“寡人”,仅见于《德充符》鲁哀公之口。为使读者留意这一宗法伦理的象征性名相,庄子比《人间世》高密度五次重言“支离”更甚,高密度八次重言“寡人”。自称“寡人”表明,这位预备役理想君主,尚未彻底解脱宗法伦理之“桎梏”。

仲尼曰:“丘也尝游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剪爪,不穿耳;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今译

仲尼说:“我曾游历楚国,恰好看见一群小猪在死母猪身上吃奶,片刻以后受惊,全都离弃母猪逃走。因为发现与己异样,觉得已非同类。小猪之爱母猪,并非爱其身形,而是爱其主宰身形的德心。战死之人,下葬无棺,无须棺饰仪仗;刖足之人,受刑亡足,无须爱惜鞋子;因为皆已无其根本。成为天子的嫔妃,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孔;娶妻的臣仆止于外廷,不得役使内廷。身形健全尚且如此可贵,何况葆全德心之人?如今哀骀它无言而使人信赖,无功而使人亲近,使人自愿授予国政,唯恐他不肯接受,这人必属才性健全而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

第四幕第一答:“食母”寓言,“至人孔子”教诲鲁哀公。奥义藏于“食母”及“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至人孔子”以庄子式志怪寓言“豚子食死母”教诲鲁哀公,“食母”承自老聃“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聃之“贵食母”意为贵天道,庄子之“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义同:“使其形者”就是道,道之在身为德。“食母”寓言再次阐明,葆德重于保身。

继以两喻,申而明之:战死者,葬而无棺,因而不再需要从属于棺的棺饰;刖足者,被刑亡足,因而不再爱惜从属于足的鞋子。其意为:身形从属于德心。倘若德心能葆,则身形也当保;倘若德心不能葆,则身形“无其本”,保之已无益。《齐物论》谓之“不死奚益”。蠢猪尚且重德轻形,何况有心有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