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哀骀,其德不形(2)
再以两喻,更进一解:天子之嫔妃,不许剪爪穿耳;娶妻者已失元阳而止于外廷,不得役使内廷。此义分为二层:其一,宗法伦理首重“形全”,天道伦理首重“德全”。其二,在针砭现实的第三幕中,实际的大知孔子把无趾之“亏身”视为“亏德”,不明“形德”之辨。在理想实验的第四幕中,真际的“至人孔子”已明“形德”之辨,故曰“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结语“才全而德不形”,引出本篇义理核心:“才形德”之辨。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尔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葆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今译
哀公问:“什么叫‘才性健全’?”
仲尼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的毁誉,饥渴冷暖,既是人事的变迁,也是天命的运行。昼夜有规律地交替相代于眼前,然而心知不能尽窥其终极驱使者,所以万物表象不足以滑乱德心之和顺,不可进入灵魂之府;使德心和顺愉悦,通达而不失门户;使德心日夜没有裂隙,而与万物同沐春风,就是承接你初生之时的真德于心。这就叫‘才性健全’。”
哀公问:“什么叫‘真德不形于外’?”
仲尼说:“所谓平,就像水之静止达于极盛。止水可以为人效法,就是内葆真德而不外荡。真德,就是成就和顺的修为。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众人不能离开。”
第四幕二三问答:“才形德”之辨,本篇义理核心。奥义藏于“才全德不形”及“内葆外不荡”。
“至人孔子”所答,距鲁哀公所问甚远。故须先据庄学义理,辨明晦藏的奥义。
“德”有三义:其一,道分施万物之德的总和,即万物“总德”。其二,道分施个体之德的总和,即个体“分德”。其三,个体“分德”之精神成分,即“德心”——个体“分德”之物质成分,即“身形”。为免混淆“德”之三义,遂把个体“分德”称为“才”,作为个体精神之“德”、个体物质之“形”的总名。
名相既明,义理即明:道分施每物之“才”,包括“德”与“形”,质同而量不同。宗法伦理用悖道文化把造化所赐之“才”加工为“材”,施以“人之心刑”,使之“德”亏;倘若拒绝“人之心刑”,则施以“人之身刑”,使之“形”亏。悖道文化的信奉者,宁可“德”亏,不愿“形”亏。天道伦理用顺道文化顺应造化,并且反抗宗法伦理的悖道文化,“德”、“形”兼养地趋近《养生主》所言“全生”;倘若“德”、“形”难以两“全”,宁可“形”亏,不愿“德”亏。此即《人间世》所言“彼其所保与众异”。
“才形德”之辨既明,“才全而德不形”也涣然冰释:“才全”即“德”、“形”俱“全”,“德不形”即“支离其德”。身处伪道猖獗的专制时代,形全较易,德全甚难。形全的代价往往是德亏。为了形全的同时真德不亏,必须“支离其德”地隐匿真德,避免名教诛心和刑教诛身。
明乎“才形德”之辨,方可理解哀公之问与孔子之答。先看“才全”问答——
哀公问:何为“才全”?
孔子答:生死存亡,穷达贫富,德心究属贤或不肖的毁誉,以及身形的饥渴冷暖,既是人间事务的表象变迁,也是天道之命的运行变化;昼夜有规律地在万物眼前嬗代变化,人之心知固然不足以尽窥万物变化的始原,但不可被表象变化扰乱德心和顺,不可影响德心豫悦。而应永葆德心和顺豫悦,通达而不关闭心扉。静观昼夜的无间隙运转,与万物相通而心意如春,接通萌生你之道,存于德心之中。这是身心兼养的才全。
“事之变”,属于人事之“运”,前射《人间世》“事之情”。“命之行”,属于天命之“化”,上扣第一幕“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运行”、“变化”,今皆合词同训,在庄子笔下则有精微差别。“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变文重言《齐物论》“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窥乎其始者”,义同“接尔生时于心”,上扣第一幕“葆始之征”。“滑和”之“滑”训扰乱,“和”即第一幕“德之和”的略语。“灵府”即德心。“和豫”兼言德心之和顺与身形之豫悦:至人内德和顺,“德不形外”;外形豫悦,“心止于符”。因此篇名之“符”,兼训“符征”和“相符”。二义其实相通:心口如一,知行圆融,内外相符,正是德心充盈的符征。“通”即达,合词“通达”。“兑”训门,喻“灵府”之门扉,义承老聃“塞其兑,闭其门。”“通而不失于兑”意为:葆德者之心扉,对天道则“蓬门今始为君开”,对人道则“门虽设而常关”;《人间世》谓之“无门无毒”。“与物为春”正扣第一幕“在冬夏青青”,反扣《齐物论》“其杀如秋冬”。
再看“德不形”问答——
哀公又问:那么何为“德不形”?
孔子又答:天下之至平,就是静止之水。静止之水可被天地万物效法,葆德者应该效法静止之水,内葆真德而不外荡彰显。葆德者修炼到和而不唱,才算有成。至人真德不形于外,众人反而离不开——因为众人欲乘至人之舟车趋近天道。
“水停……可以为法”,上扣第一幕“鉴于止水”。“成和之修”,上扣第一幕“德之和”及哀公语“和而不唱”。“物不能离”,上扣第一幕“物聚之”及哀公语“雌雄合乎前”、“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
“内葆之而外不荡”,义同“德不形”,前射《齐物论》“葆光”、《养生主》“善刀而藏”及《人间世》“支离其德”,反讽第二幕子产对申徒嘉、第三幕孔子对无趾的“临人以德”。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今译
哀公后来告诉闵子骞:“原先,我面向南方而君临天下,执掌臣民之纲纪而忧虑其生死,我自以为已经至于通达之境。如今我听闻至人之言,深恐自己有其名而无其实,轻率使用我的身形而丧亡鲁国。我与孔丘,实非君臣,只是德友。”
第四幕第二景:“德友”卮言,理想实验获得虚拟成功。奥义藏于哀公改称“吾”。
闵子骞没有一句台词,似乎换成别人也无不妥。不过即便是跑龙套,导演庄子让谁上场也寓深意。孔门之中,“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的闵子骞,德行仅次于“不欲仕”的颜回,因而成为颜回之后第二个出场的孔门弟子。
辨析“才形德”之后继言“德友”,是运用结构对位法隐晦强调“德”之重要。俗位差异是陷溺人间视点的相对人际关系,平等“德友”是达至道极视点的绝对人际关系。信奉宗法伦理者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信仰天道伦理者曰:四海之内,皆德友也。
哀公受教以后所言“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变文重言第三幕无趾之言“轻用吾身是以亡足”,“亡国”、“亡足”小异,“轻用吾身”全同,表明达至道极视点的庄子对兀者无趾、君主哀公一视同仁,无所亲疏。哀公语又与《人间世》“轻用其国”、“轻用民死”的“暴人”形成对照,表明经过“至人孔子”教诲,哀公不仅从预备役理想君主成长为理想君主,而且成长为至人,所以不再自称“寡人”,而是自称“吾”。“丧我存吾”的至人哀公,已悟君主与民众的本质关系并非“君臣”,而是“德友”,于是不再彰显“我”之俗位,彻底解脱了宗法伦理的名教“桎梏”。庄子的理想实验,获得了虚拟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