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有所长,形有所忘
第五幕的第二恶人闉跂支离无唇和第三恶人瓮㼜大瘿,均为第四幕的第一恶人哀骀它之化身。第五幕的寓言情节,是第四幕的高度浓缩,而且第二恶人与第三恶人全部重言,因而不再分占一幕,而予以合并。
闉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头肩掮。瓮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头肩掮。
今译
闉跂支离无唇教诲卫灵公,灵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瓮㼜大瘿教诲齐桓公,桓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
第五幕寓言部分:“恶人”寓言第二幕,简述第二第三恶人。奥义藏于“其头肩掮”。
第二恶人“闉跂支离无唇”之名:“闉跂”谓支离其形,“支离”谓支离其德,“无唇”与“说”形成吊诡,暗示至人不可能与虎谋皮地游说俗君僭主,而是行其“不言之教”。因此第四幕让“至人孔子”对鲁哀公行其“有言之教”,暗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第三恶人“瓮㼜大瘿”之名:以宗法伦理眼中的“恶人”之庞大丑陋身形,隐喻至人的天池大如“瓮㼜”,物德厚如“大瘿”。
两位君主,亦非随意拉夫。以宗法伦理观之,卫灵公属于“无道”昏君,齐桓公属于“有道”明君。寓意是:无论昏君明君,一旦被至人的“无言之教”感化,都会像鲁哀公一样抛弃宗法伦理,皈依天道伦理,成为理想君主,不再对至人“恶其有美”,而是视为至美;真德觉醒之后,再看信奉“人道”的芸芸众生,不过是两肩扛一脑袋的行尸走肉,白白辜负了天道独厚于人的大好头颅。
三恶人寓言仅占两幕,篇幅一详二简,与占三幕的三兀者寓言仅仅构成形式对称。第五幕以寓言领卮言,重心是阐明篇旨的卮言部分。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渺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傲乎大哉,独成其天!
今译
所以德心有其长处,而后身形有所丧忘。人若不能丧忘应当丧忘的身形,而丧忘不当丧忘的德心,就是真忘。所以圣人游心于道,视心知为妖孽,视誓约为胶漆,视自得为交接,视工巧为买卖。圣人不谋外物,何须心知?不伤万物,何须胶漆?无所丧失,何须自得?不贵财货,何须买卖?四者本是天赋真德,天赋真德是天道所赐精神食粮。既然真德受自天道,又何必外用于人境?
至人有众人的形貌,没有众人的俗情。有众人的形貌,故能与众人相处为群;没有众人的俗情,因而相对是非不沾于身。至人身形渺小,所以寄寓人境;至人德心博大,所以独成天道!
第五幕卮言部分:“德形”卮言,本篇解题。奥义藏于“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卮言第一层,从“故德有所长”至“又恶用人”,庄子的支离其言,仍有大量的晦藏省略。
《德充符》的重心,并非三兀者亏身、三恶人全身的不同“人运”,而是三兀者、三恶人无不葆德的相同“天命”。所以卮言章首句点明篇旨,概括内德充盈之符征:重德轻形者,必定“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同时晦藏省略其反面:重形轻德者,必定“德有所短,形有不忘”。
“诚忘”意为,忘了不当忘的萌生真德之道。上文“葆始之征”、“窥乎其始”、“接尔生时于心”,均已反复重言道不可忘。
“圣人有所游”之“游”,是“乘物以游心”的略语,“有所游”又晦藏省略“有所不游”。“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四句之前,均略“视”字;从笼统批评德形于外,进而具体批评形于外的“知”、“约”、“德”、“工”四德。前射《逍遥游》“知”、“行”、“德”、“能”四德;二德重言,二德变文。
四真德如果形之于外,必将变成四伪德——
“知”形于外,异化“为孽”。丧失内在真知者,才需要“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求名自要”,“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以便谋求“知效一官”。
“约”形于外,异化“为胶”。丧失内德真约者,才需要礼教外约,作为役人的强力胶,以便谋求“行比一乡”。
“德”形于外,异化“为接”。丧失内在真德者,才需要外显伪德,作为“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的争胜工具,以便谋求“德合一君”。
“工”形于外,异化“为商”。丧失内在天工者,才需要像商贾那样工于心计,作为役物的欺诈手段,以便谋求“能征一国”。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意为:四德原本均为天赋真德,无须外显临人,仅是自用的天赐精神美食:真知用于以明达道,真约真行用于自律达人,真德用于葆光达物,天工本能用于逃刑免患。
“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受食于天”意为德禀于道:真德为道所分施,仅须无为顺应天道而内用于己,何须有为倚待人道而外显于形?
卮言第二层,从“有人之形”至“独成其天”,尽管不太难懂,仍有四点可予解说。
其一,“傲乎大哉,独成其天”之葆德,即《齐物论》之葆光:“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德心冲虚,方能“注焉而不满”;德心充盈,方能“酌焉而不竭”。“不知其所由来”,其实是“知其所由来”,亦即来自于道。但是道尽管无所不在地间接显现于天地万物,却无法对德薄池小者指实确证,只有德厚池大者方能神而明之,因而虽然“知其所由来”,仍说“不知其所由来”,此即《齐物论》所言“知止其所不知”的“不知之知”,所以王倪“吊诡”地说:“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其二,“无人之情”,是卮言章的核心语,也是《德充符》的点题语。“无人之情”,正是至人德心充盈的根本符征。
其三,第二幕“伯昏无人”之“无人”,正是“无人之情”的略语,所以十九年不知申徒嘉之跀足。
其四,“无人之情”,前射《人间世》“事之情”、人之“常情”。“常情俗情”之辨,正是收煞本篇的第六幕之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