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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无俗情,永葆常情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20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至人可以没有众人之情吗?”

庄子说:“可以。”

惠子说:“既然没有众人之情,为何称之为人?”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为何不可称之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之为人,怎能没有众人之情?”

庄子说:“你所言之情非我所言之情。我所言至人没有众人之情,是说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总是因任天道自然,而不求增益其生。”

惠子说:“不求增益其生,如何保有其身?”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所以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如今你外驰你的心神,劳顿你的精力,背靠大树而与人争辩,身据梧桐而德心昏睡。天道选中你来明道,你却以坚白之辩鸣世。”

第六幕:“无情”寓言,阐明“有情无情”之辨。奥义藏于“不益生”。

庄、惠“有情无情”之辩,是庄子取材于生活的艺术加工。一方面紧接“德形”卮言的“无人之情”,另一方面取材于《外篇·至乐》记载的庄子妻死而鼓盆而歌。惠施批评庄子“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反驳说:“我独何能无慨?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对妻死大有感慨,实为有真情。“鼓盆而歌”与《人间世》秦佚“三号而出”一样,都是宣泄真情的自主选择,外人不能干涉,名教无由约束,刑教无权惩罚。倘若庄子对妻死、秦佚对友死毫无真情,即便合乎礼教地隆重治丧,佯装呼天抢地,也属“无情”,更属“悖情”。“情”之有无和顺悖,取决于对“情”如何定义。“是非吾所谓情”点明,庄子信仰的天道伦理与惠施信奉的宗法伦理,对“情”的定义截然不同。然而欲明“有情无情”之辨,必须先明“常情俗情”之辨。

惠施及老聃弟子,仅因庄子、秦佚不合礼制名教,就妄斥为“无情”,是因为已受“人之心刑”,盲从宗法伦理的礼制名教,遂误把合乎礼教的“俗情”视为“常情”,误把合乎礼教的“伪情”视为“真情”,误把合乎礼教的“溢情”视为“有情”。

放大或压抑内心真情,使之增减到符合礼教风俗,谓之“俗情”,并非符合常德的“常情”。“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的虚伪做戏,谓之“伪情”,并非符合真德的“真情”。“如哭其子,如哭其母”的过度哀伤,谓之“溢情”,是真情的“溢”出和常情的增“益”。过度哀伤倘若真诚,就是“不知所归”、“不通乎命”的妄逃物化,不“因自然”而妄求“益生”。过度哀伤倘若虚假,就是“伪情”加“溢情”,是双料的“遁天悖情”。《人间世》之“过度,溢也。”“溢”兼“益”义。《德充符》之“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益”兼“溢”义。“内七篇”的“溢”、“益”二字,无不兼训。《人间世》已阐明“溢言”导致损生:“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德充符》则阐明“溢情”导致损生:“以好恶内伤其生”。妄求益生反而损生,老聃称为“益之而损”。

“常情”与“常心”对举。“常”即“道”。道分施万物以德,每物之德皆禀于道而与道同质,故谓之“常德”。天地万物,品类万千:常德不同,即为异类;常德不异,即为同类。所谓“常德”,即同类之共性。“常德”葆于内,谓之“常心”;“常德”形于外,谓之“常情”。可见庄子所言“无情”,并非无真情,无常情,更非无情;而是无俗情,无伪情,无溢情。“无”训致无,“无情”就是致无“俗情”的随俗部分,致无“伪情”的虚伪部分,致无“溢情”的溢出部分,从而“不以好恶内伤其生,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不求益生反能益生,老聃称为“损之而益”。

结语“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当与《齐物论》“惠子之据梧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合观。《齐物论》、《德充符》均把惠施与象征至知的“梧桐”予以勾连,“据梧而瞑”讽刺惠施徒有造化所赋至知之“才”,却被悖道文化加工为大知之“材”,陷溺梦昧之“瞑”,未能“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庄子既深爱惠施之丰茂如“树”,大才如“梧”,又痛惜其“拙于用大”地盲从宗法伦理,“劳精外神”地倚待专制庙堂,“非所明而明之”地“以坚白鸣”,直至“以坚白之昧终”。

由于孔子在前四幕或直接出场,或以子产为替身间接出场,第五幕则是卮言章,因此孔子实为《德充符》第一主角。而惠施与梧桐的反向关联,已被《齐物论》、《德充符》重言锁定;孔子与梧桐的反向关联,又由《齐物论》之长梧子语“丘也何足以知之”、《人间世》之接舆称孔子为“德衰之凤”暗扣锁定,从而把大知惠施与大知孔子同构锁定。因此第六幕的惠施,仍为通篇第一主角孔子之替身。庄子对惠施的深爱与痛惜,正是对孔子的深爱与痛惜。“真际孔子”被庄子深爱,所以频频成为庄学代言人;“实际孔子”被庄子痛惜,所以一再予以贬斥。

第六幕貌似与前五幕无关,实为阐明《德充符》篇旨的总寓言:老聃、三兀者、三恶人所代表的至人与孔子、子产、惠施所代表的大知之激烈冲突,植根于天道、人道的根本对立。“有情无情”之辨蕴涵的真谛至理,光焰万丈,照彻人性;穿越时空,直抵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