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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章:陆处王霸,水处两忘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956

第五章是江湖章。第一章的“天人”之辨,经“个体”三章初步辨析展开之后,再由“群体”二章进一步辨析展开。江湖章是“群体”二章之首章,从真人、众人分道扬镳之个体,转入真人、众人相杂共处之群体,揭破《逍遥游》“江湖庙堂”之辨。奥义藏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今译

死生,是天道之命;犹如昼夜循环的恒常规律,都是天道使然。人类不得干预天道,是道生之物皆然之实情。唯有真人以天为父,而终身爱戴具象之天,何况高卓的抽象之道?众人只以为唯有君主高于自己,而终身效死君主,何况天道真宰?

泉水干涸以后,鱼类才会共同相处于陆地。与其处于陆地相互嘘气润湿,相互濡染唾沫,不如遨游江湖相互忘记。与其以尧为是而以桀为非,不如两忘尧是桀非而皈化天道。

江湖章分为三层,层层对比真人信仰的天道与众人信奉的人道。

第一层,阐明生死为“天刑”之“常”。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死生如同昼夜循环,是不可改变的天命。人类不得干预,是万物之德的终极真实。

第二层,阐明真人信仰真宰真君,众人信奉假宰假君。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以天为父”,晦藏“以君为父”。真人以天为父,对具象之天尚且以身爱戴,何况对更为高卓的抽象之天呢?众人以君为父,对人道假君尚且舍身效死,那么对天道真君又该如何呢?

“而况其真乎”,承上“有君”句,支离其言地晦藏省略“君”字,前射《齐物论》“道”之变文“真宰真君”。

第三层是本章核心,也是“内七篇”的义理核心。追究阻碍众人顺应天道、阻碍众人成为真人的社会根源,揭破《逍遥游》“庙堂江湖”之辨。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承自老聃“鱼不可脱于渊”。庄子终极指控专制“庙堂”:抽干造化天道的“江湖”之水,对本该处于有水之渊的自由之鱼,剥夺其天赋自由,强制性地置于无水之陆。

“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庄子对“仁义”伪道的终极指控:与其把民众置于抽干上善之水的专制困境之中再施舍有限仁义,不如让民众自由遨游于天地不仁的浩淼江湖之中。

庄子终极指控倚待庙堂的悖道大知:对“鱼处于陆”的悖道本质视而不见,运用“名教”对民众洗脑,把违背天道的“鱼处于陆”论证为“道”。对“代大匠斫”的悖道本质视而不见,运用“刑教”迫使民众屈服,把违背天道的“鱼处于陆”论证为“天不变,道亦不变”;最后才规劝君主对“处于陆”之鱼实行“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把民众控制在忍受极限之内苟延残喘,确保专制制度长治久安。

庄子贬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与其”二字,不见于郭象版《庄子》,然而其铁证见于郭注:“与其不足而相爱,岂若有余而相忘!”故有两种可能:或为儒生郭象嗅出庄文异味,妄删庄文却忘改注文,不慎露出马脚。或为治庄后儒嗅出庄文异味,妄删庄文却忘改郭注,不慎留下铁证。无论真相如何,总之“与其”二字被删之后,贬语“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被旧庄学谬解为褒语,全悖庄义地通用于日常语言至今。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紧承前句,也是前句必为“与其……不如”句式的坚实旁证。意为:与其称颂尧舜之王道而贬斥桀纣之霸道,不如两忘王霸伪道而同归天道。

陷溺人间视点的伪道俗见与庄学俗谛属于同一认知之域,但是认识大不相同,对唐尧、夏桀的不同评价是其显例:伪道俗见总是夸大事实地“誉尧”之“然”,隐匿事实地讳言桀之“然”;违背庄学俗谛之肯定原则“然于然”。伪道俗见又总是夸大事实地“非桀”之“不然”,隐匿事实地讳言尧之“不然”;违背庄学俗谛之否定原则“不然于不然”。

庄子终极颠覆了伪道俗见判断君主是否“有道”的价值标准。伪道俗见认为,尧舜奴役民众未达忍受极限,尚能施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让民众得以苟延残喘,就是“有道”、“王道”;桀纣奴役民众超过忍受极限,连“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也不肯施舍,使民众难以苟延残喘,才是“无道”、“霸道”。然而庄子认为,王道、霸道均属“人道”,均非天道。霸道固属悖道,王道仍属悖道,王霸杂用亦然,无论是否施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有限“仁义”,一切“人道”均把民众置于“鱼处于陆”的悖道绝境之中。

至此,众人不信天道、难成真人的主客观原因均已揭破:个体主观原因是“嗜欲深”而“天机浅”,社会客观原因是“鱼处于陆”而“有君”。后者又是根本原因:由于专制庙堂与倚待庙堂的悖道大知联手,运用名教洗脑,动用刑教胁迫,迫使众人无法顺应天道,难以成为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