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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章:造化天道,自古固存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392

第七章是明道章。《大宗师》正面论道之前,庄子在前五篇中竭力回避“道”字,或者变文转辞,或者径直省略。这既是困于专制语境的支离其言、晦藏其旨,也是由于老聃早已揭示的“道可道,非常道”,两者均导致庄学奥义难以窥破。不过在《大宗师》的卮言末章,庄子与“强为之名”的老聃一样不得不假言“道”,希望读者得“道”之意,然后“闷乎忘其言”。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今译

道,真实可信,无为无形。可以心传而又不能实授,可以领悟而又不能看见。自为本根,未有天地之前,自古以来固存。神于鬼,神于帝,生出天,生出地。在太极之上而不自居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自居为深。先天地生而不自居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自居为老。

明道章首节,庄子正式论“道”。奥义藏于“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道”的根本性质,被庄子概括为不可移易的“二有二无”八字:“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揭破《齐物论》“可行己信,有情而无形”的“真宰”,正是“道”之变文。

“有情”即真实性,“有信”即规律性;“无为”即自然性,“无形”即抽象性。综合言之,“道”就是绝对真实又绝对抽象的普遍自然规律。

此下五句,均为丰富“道”之内涵的阐释语和避免误解的限定语。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可以传授、可以得到道之真谛,但是不能实授、不能得到道之全部。道并非可以授受的可见实物,而是抽象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道是永恒普遍的终极规律,没有更高的规律;道是天地万物的终极原因,也是自己存在的原因,没有更前的原因。没有天地之前,道已经存在;自古至今直至永远,道均为唯一的至高存在。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道比“鬼”、“帝”更“神”。“帝”是“鬼”的顶级版,五“帝”实为被尊崇放大的祖先之“鬼”。“神鬼神帝”,承自老聃“象帝之先”。不明道的众人,以“鬼”、“帝”为“神”;明道的真人,“鬼神不扰”,“其鬼不祟”。“生天生地”,承自老聃“先天地生”,然而老聃仅仅揭示了道与天地万物的终极先后关系,庄子进一步揭示了道与天地万物的终极因果关系。

“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太极”即天地万物之“总德”、“元气”或“原质”,即物德“质同量不同”之“质”。在“太极”之上的,就是《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无极”,即“道”。《逍遥游》之“无极”,即老聃所言“无”;《大宗师》之“太极”,即老聃所言“有”。“太极”生于“无极”,即老聃所言“有生于无”。

“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是上文“生天生地”与老聃“先天地生”的变文。变文目的,是与下文许由点题语建立暗扣。

狶韦氏得之,以契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泰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霸;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今译

狶韦氏有得于道,契合天地;伏羲氏有得于道,调和元气;北斗有得于道,终古不变;日月有得于道,终古不灭;堪坏有得于道,合于昆仑;冯夷有得于道,优游黄河;肩吾有得于道,处于泰山;黄帝有得于道,上登云天;颛顼有得于道,处于玄宫;禺强有得于道,立于北极;西王母有得于道,坐于少广,无人知其终,无人知其始;彭祖有得于道,上及虞舜,下及五霸;傅说有得于道,辅佐武丁,广有天下,死后驾乘东维,骑着箕尾,比肩于恒星。

明道章次节,志怪式文学夸张。奥义藏于“肩吾”、“彭祖”。

从“狶韦氏”至“傅说”,列举十三位“得道”者。其中“维斗”、“日月”两项为物名,其余十一项为帝名、鬼名、人名,形象说明道之“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第一位“狶韦氏”,是庄子杜撰的人类始祖。第二位“伏羲”属三皇,第八位“黄帝”及第九位“颛顼”属五帝。第五位“堪坏”,是昆仑山神。第六位“冯夷”,是黄河之神。第十位“禺强”,是北方之神。第十一位“西王母”,是西方之神。第十三位“傅说”,是殷高宗武丁之相。人类始祖也好,儒墨鼓吹的三皇五帝也罢,无论何方神圣,天地万物均不得不顺应天道。

第三位“维斗”永处北极,第四位“日月”升降圆缺有常,是宇宙规律“终古不忒”、“终古不息”的永恒显证。

第七位“肩吾”,第十二位“彭祖”,均为前篇已见的重言。“以重言为真”,奥义有三。

其一,“肩吾”是泰山之神,却被《逍遥游》贬为“知有聋盲”者。《齐物论》则曰“泰山为小”,以此隐讽“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孔子。

其二,“彭祖”是长寿之人,被《逍遥游》讥为“以久特闻”者。《齐物论》则曰“彭祖为夭”,以此隐讽庄子时代业已出现的不因自然而妄求“益生”的求仙。

其三,“众人匹之”的肩吾、彭祖,“匹之”的均是道,反扣《逍遥游》所言:“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末句“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再次点明“乘物以游心”之旨,所以每一“得道”者,各配一项所“乘”之“物”,也是十三项。首项“天地”,是万物总名。次项“气母”,是万物总德。其余十一项,散处五方:乘物而得道者均处“下”,“维斗”、“日月”亦然,因为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云天”、“列星”处“上”,尽管未必高于“维斗”、“日月”,但是不可死于句下,而须得意忘言。“昆仑”、“少广”处“西”,“玄宫”、“北极”处“北”,“泰山”、“东维”处“东”。四方上下“六极”,十三项中独缺“南”极。据此可知,明道章首节言“太极”而不言“无极”,明道章次节言“五极”而独缺“南极”——“南溟”,均属庄子有意晦藏,因为首篇《逍遥游》篇首寓言之“无极”、“南溟”,将由末篇《应帝王》的篇末寓言“浑沌”终极揭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