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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寓言:生于造化,死于物化(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99

第九章是“造化”寓言,即“四子”寓言,《大宗师》第二寓言。明道寓言形象说明“道”之后,造化寓言又把“道”变文为“造化”,以“物化”死亡为主题,形象说明无不“物化”的万物与“造化”天道的终极因果关系。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今译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互交谈:“谁能把道无视为头脑,把生命视为脊梁,把死亡视为屁股?谁能明白死生存亡同属一体,吾人与他就是朋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第一层,交代背景。奥义藏于四子之名。

《逍遥游》“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四子”指谁,旧庄学纷纷胡猜,未得正解。庄子于明道寓言后紧接四“子”寓言,意在暗示“子祀、子舆、子犁、子来”正是“藐姑射四子”,从而对“藐姑射神人”之志怪式文学夸张,予以自我解构和自我祛魅。

四子之名,均有寓意。“子祀”之名,暗示真道、伪道异“祀”:真道祀天,伪道祀人。“子犁”之名,暗示农耕文明靠天吃饭,仅须信仰天道,无须信奉人道。“子来”将“去”却名“来”,前射《养生主》“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表明物德原质不灭,“去”者必将复“来”。

四子之名中,最有意味的是“子舆”。容易想到的是均字“子舆”的曾参、孟轲。两者同字并非巧合。曾参是孔子死后首位儒学掌门人,孔子之孙子思也成曾参弟子。孟轲是孔子死后弘扬儒学最力的庄子同时代大儒,子思再传弟子,因为仰慕曾参而自字“子舆”。因此“子舆”首先是指《逍遥游》、《德充符》、《应帝王》三次出场的反孔始祖“接舆”,其次兼指曾参、孟轲,晦藏的奥义将由第三寓言之“孟子反”揭破。

“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以“道”为生命开端的终极萌生者,以“道”为生命过程的终极驱使者,以“道”为生命尾端的终极归宿。三句分扣《齐物论》“所萌”、“所为使”、“所归”。谁能知此三义,“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四子就愿与之成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德友”。

俄而子舆有病。

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耶?”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耶?”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今译

不久子舆患病。

子祀前往慰问,说:“伟大啊!造物者竟能让你身形如此拘挛?”

子舆佝偻驼背,五脏脉管居上,脸颊埋于肚脐,肩膀高于头顶,发髻上指天空。阴阳元气,有所撄扰他的德心;他悠闲而若无其事,蹁跹而鉴照于井,说:“啊呀!造物者竟能让我身形如此拘挛?”

子祀问:“你厌恶如此吗?”

子舆说:“不。我为何厌恶?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逐渐物化为鸡蛋,我就用它孵出雄鸡;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逐渐物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枭烤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屁股逐渐物化为车轮,把我的心神逐渐物化为骏马,我就因循其德驾乘马车,何须更换车驾?况且得生为人,则是时命;失生而死,则是顺化;安于时命而顺处物化,哀乐不能入于德心。这是古人所言的解除倒悬。而不能自解倒悬之人,是被外物有所结缚。况且道生之物永远不能战胜天道,我又何必厌恶物化而死?”

第二层,前二子出场。奥义藏于“物不胜天”。

子舆有病将死,子祀前去慰问。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五句形容子舆病状,是《人间世》形容支离疏之语的重言和变文。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沴”同“撄”,训扰乱。“闲”同“宁”,训宁定。前两句言“撄”,后两句言“宁”。身形病变之撄扰,丝毫不影响子舆德心之宁定,所以步履潇洒如同蹁跹舞蹈,行至井口,鉴于止水。

子祀问“夫造物者将以子为此拘拘耶”,与子舆答“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耶”,变文重言。区别是:子祀赞叹“伟哉”,是旁观者的超然正情。子舆感叹“嗟乎”,是当事人不能无慨的适当真情。

子祀问“汝恶之乎”,询问子舆是否厌恶患病,恐惧死亡。子祀虽知子舆业已达道,仍然砥砺“莫逆于心”的德友,助其以死证成大道。

子舆答“予何恶”,超然否定厌恶患病,恐惧死亡。“浸假”三句之前两句,是《齐物论》“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之变文。“浸”训渐,“假”训假借。三句意为: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左臂渐化为鸡蛋,我就孵出公鸡听报晓;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右臂渐化为弹弓,我就用它射鸟吃烤肉;倘若天道要假借我的屁股渐化为车轮,假借我的德心渐化为骏马,我就乘上马车,何须另找车驾?

“浸假”三句实属吊诡之言。倘若“我”之身形、德心均已物化,“我”已不复存在,听报晓、吃烤肉、乘马车的不可能是“我”。庄子以此阐明:此“我”之毁,就是彼“我”之成;小“我”之死,就是复归大“我”。

“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变文重言《养生主》秦佚语。“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是庄子的终极生死观。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不能自解人生之悬的原因,是因为被外物系上了绳结。所以只有“外天下”、“外物”,方能“外生”。子舆洞观死亡是万物必有之归宿,因此不恐惧死亡,不逃避物化。

“物不胜天”,是“天人”之辨的真谛结论,超越了专制社会“天与人不相胜”的俗谛表象,揭破人道无法战胜天道的终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