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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寓言:生于造化,死于物化(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48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耶?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

今译

不久子来患病,喘气急迫即将死亡,他的妻儿环绕他而哭泣。

子犁前往慰问,说:“嗨!让开!不要惧怕物化!”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又将把你物化为何物?又将带你何往?把你物化为老鼠的肝脏吗?把你物化为虫子的手臂吗?”

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不论前往东西南北,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类,更加高于父母,造化驱使我趋近死亡而我不听,我就过于倔犟了,造化又有何罪?大地承载我之身形,用生命让我劳苦,用衰老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所以造化使我得到生命是善待我,使我趋近死亡也是善待我。岂能仅被造化范铸为人形才肯喜悦?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未有终极,旧形弊坏而复生新形,物化的快乐怎能算清?如今大匠用陶范铸造青铜,青铜跃起大叫:‘必须把我范铸为镆铘!’大匠必将视为不祥之铜。如今我因一度曾被造化范铸为人形,就说:‘必须把我范铸为人!必须把我范铸为人!’造化必将视为不祥之人。如今一旦把天地视为冶炼万物的大炉,把造化视为范铸万物的大匠,那么我被重新范铸为何物不可以呢?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发出一身大汗。

第三层,后二子出场。奥义藏于“造化”及“未始有极”。

子来有病将死。子犁前去慰问,见其妻与子“不通乎命”、“不知所归”地环绕子来而哭,于是斥之:“让开!不要恐惧物化,不要惊扰造化!”

子犁之语,分为三层。

“伟哉造化”,是子祀语“伟哉造物者”之变文。

“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阐明物德原质不灭;死亡仅是“物化”复归原质,并非最后的终结。

“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是子舆语“浸假”三句的变文,意为人死复归原质以后,还将继续物化为其他物形。

“鼠肝”、“虫臂”,是深寓至理的超然幽默。

子来之语,共有七层。

第一层,“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父母之言尚须听从,高于父母的天道之命更应听从,倘若天道驱我近死而我不听,就是我悖逆天道,天道又有何错?——“阴阳”与“彼”,均指“道”。

第二层,“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地承载我的身形,用一生让我辛劳,用老年让我闲佚,用死亡让我休息。因此生命是天道对我的善待,死亡也是天道对我的善待。——此层六句三十一字,先脱简误移于小大章之首,钞刻者与未脱简本对校,补入此处却未删小大章之衍文,遂致重出。

第三层,“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耶?”何必只有被范铸为人类之形才欢喜,类似人形的物类,千变万化而永无终极,我死之后物化易形的快乐难道计算得清吗?——此层五句三十四字,旧与前六句三十一字同时脱简,而误移于小大章之中。旧庄学迁就错简而强说,无一可通。移正于此,则上下全通。

第四层,“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倘若大匠用陶范模铸青铜,青铜跳起来说“我一定要做镆铘宝剑”,必被大匠视为不祥之铜。

第五层,“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如今我即将物化,仅因曾被范铸为人形,就强求“一定要把我范铸为人”,必被造化视为不祥之人。

第六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如今我将把天地视为大炉,把造化视为大匠,我将被范铸为何物不行呢?

第七层,“成然寐,蘧然觉。”我将完成此生而物化睡寐,又将变易物形而新生觉醒。

郭象误以为“成然寐,蘧然觉”为客观陈述,认定“成然寐”谓子来已死,无法理解紧接其后的“发然汗出”,为自圆妄断而妄删原文。即便“成然寐”可勉强解释为客观陈述,“蘧然觉”却不可能是客观陈述,因为没人知道子来死后将被范铸为何物。戏言子来将被范铸为“鼠肝”、“虫臂”,不过是子犁的幽默。

“寐觉”两句,是子来阐明“造化”之后,进而阐明“物化”之语。人之生如黎明觉醒,人之死如入夜睡寐。死亡是生命最后之“撄”,不惧死亡而“宁”,方为“撄而后成”,所以子来笑称自己之死为“成然寐”。“蘧然觉”,前射《齐物论》梦蝶寓言之“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此之谓物化”,所以子来预言自己必将“蘧然觉”地“物化”新生。

“喘喘然将死”的子来,说了一大段话,因劳累而“发然汗出”,反而大病小愈,死期稍迟。众人恐惧死亡,小病常因恐惧而吓成大病,大病常因恐惧而加速其死。

子来语是造化寓言的核心,也是庄子对“造化物化”的集中阐发。担心死后不再为人,而为异物,这是“类”之执,即“人类中心主义”;担心死后虽可重新为人,却成异人,这是“我”之执,即“自我中心主义”。两“执”均为《齐物论》王倪的“无正见”寓言所破。真人双破“类”执、“我”执,彻悟万物无不生于造化,也无不死于物化,“物化”的终极第一因是“造化”天道,因而不恐惧死亡,不逃避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