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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寓言:方内方外,两种选择(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576

第十章是“江湖”寓言,即“三子”寓言,《大宗师》第三寓言。造化寓言形象说明“造化”义理,褒扬真人不惧死亡、笑对物化之后,江湖寓言进而形象说明“江湖”义理,贬斥众人恐惧死亡,逃避物化。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眺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今译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交谈:“谁能相互一致而无须刻意一致,相互帮助而无须刻意帮助?谁能登临天空遨游云雾,超越阻挠眺望无极,相忘江湖而生,不惧死亡而终?”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第一层,交代背景。奥义藏于“孟子反”及“挠眺无极”。

三子之名,均有隐指。“子桑户”,隐指载于《论语》的子桑伯子,是与《人间世》之颜阖相似的鲁国隐士。“子”为男子美称,原为后缀,如墨子、华子、桑伯子。后缀泛滥以后,降为通称,敬仰者又添前缀,遂有叠床架屋的“子墨子”、“子华子”、“子桑伯子”。

“子琴张”,隐指孔门弟子琴张,命名法仿照“子墨子”、“子华子”,前缀“子”字。《左传·昭公二十年》:“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乱,不为利疚于回,不以回待人,不盖不义,不犯非礼。’”琴张往吊宗鲁,庄子移用于下文的子贡往吊子桑户,子琴张反成临尸而歌的不吊者。

三子之名中,最有意味的是“孟子反”。到眼可辨,是与庄子同时代的大儒“孟子”相“反”。旧庄学一方面奇怪,庄、孟同时,为何双方均未提及;另一方面又陷溺儒学成心,对“孟子反”之“反孟子”视而不见。其实“孟子反”之名,极其突兀抢眼。首先,前后两则寓言共七子,其中六子均以“子”为前缀,唯有“孟子反”例外,因为“子”原属“孟”之后缀,再加后缀“反”,才移至中间。其次,命名四子均用两个字,命名三子却用三个字,是因为“孟子反”必须是三个字,“子桑户”、“子琴张”不过是配套的障眼法。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相与”是莫逆于心的友好,“无相与”就是不因友好而妄增俗情、伪情、溢情,亦即至亲无亲。“相为”是顺道而行的无不为,“无相为”就是不因友好而刻意有为,亦即无为。

“登天游雾,挠眺无极”,是对《逍遥游》斜上九万里登达中天之鹏的确切描述,“无极”前射《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被“挠”而“眺”,一如被“撄”而“宁”。真人虽被文化“尘埃”重重阻挠,仍然远眺造化道极。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超越生死,不死不休地趋近道极。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是重言,已见造化寓言。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子相视而笑曰:“是恶乎知礼意耶?”

今译

蓦然之间,子桑户死了,尚未安葬。孔子闻知,派遣子贡前往协理丧事。一子在唱歌,一子在弹琴,相和而歌曰:“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返归天道真宰,而我们还要做人!”

子贡趋步进前说:“请问面对死尸唱歌,合乎丧礼吗?”

二子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第二层,“孟子反”反讽孟子之替身子贡。奥义藏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

言必斥尧舜的庄子与“言必称尧舜”的孟子,价值观截然相反,持论针锋相对。庄子隐斥孟子之处甚多,然而仅以明攻孔子涵盖。孟子同样以攻击论敌之祖师“杨墨”,涵盖同时代论敌,而庄子正是杨朱后学之一。孟子隐斥庄子之处也不少,仅举与本则寓言相关之言为例。《孟子·离娄》:“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以养生为小事,以送死为大事;庄子则以养生为大事,以送死为小事。两者正好相“反”。造化寓言已褒扬成道真人“以送死为小事”,江湖寓言则贬斥伪道俗见“以送死为大事”。然而庄子不愿让浅陋的孟子直接出场,仅让“孟子反”反讽孟子之替身——孔子弟子子贡。子贡卫人,长期担任鲁相、卫相,是战国纵横家的鼻祖,连孔子也视为非君子。大言炎炎的孟子,远逊于谨言慎行的孔子,“所言未定”地周游列国游说诸侯,颇有纵横家之风。

孔子听说鲁国隐士子桑户死了,遂派子贡去协理丧事。这是儒门专长。

子贡发现孟子反在唱歌,子琴张在弹琴伴奏。二子之歌,省略前缀之“子”,径称“桑户”:“啊呀桑户!啊呀桑户!你已返归真君,我们还要寄寓人世。”

子贡上前问:“请问面对死尸唱歌,合乎礼仪吗?”

二子轻蔑地看也不看子贡,“相视而笑”说:“这人怎能明白礼之真意呢?”

“尔已返其真”之“真”,前射《齐物论》“真宰真君”,上扣江湖章“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而我犹为人”,抒发二子不得不继续忍受假君奴役的极大愤懑。倚待假君假宰的子贡,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妄斥信仰真宰真君者不知“礼”,只能自讨没趣。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耶?”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耶?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返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今译

子贡返回,告诉孔子,说:“他们是何等样人?不事修行,而置形骸于度外,面对死尸唱歌,神色不变。我无从命名他们,他们是何等样人?”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而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其道不同。而我派你前往吊唁,我太浅陋啦。他们将要顺应造物者而做人,游心于天地的浑然一气。他们把生命视为多余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如此之人,又怎会在乎死亡、生存、生前、身后寄寓于何种物形?他们身形假借于不同物类,德心寄托于同一道体;他们丧忘肝胆的表象之异,超越耳目的纷乱闻见;返归往复终始,不知极限的天道;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

第三层,揭破截然对立的两种价值观和两种人生选择。奥义藏于“游方之外”、“游方之内”。

子贡碰壁,回去告诉孔子,并问:“他们是什么人?既不修行,又丧忘身形,临尸唱歌,神色不变。我无法理解,他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