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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寓言:方内方外,两种选择(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517

孔子说:“他们是游方之外的人,我是游方之内的人。方外、方内道不同,我却派你去吊唁,我太鄙陋啦!他们立意像造物者那样对待人生,游心于天地浑然一气。他们把身形视为多余的赘疣,把死亡视为脓肿溃裂。他们那样的人,怎会在乎被死亡转移其寄寓的物形?他们无论寄身何种物形,德心总是向往万物共同倚待的天道。他们忘其肝胆,丧其耳目,只愿返归终极之始,却又自知不知终极何在,因此逃避尘俗,逍遥无为。他们怎肯昏愦糊涂地盲从世俗礼仪,迎合众人的耳目观瞻呢?”

本节的孔子,像《人间世》、《德充符》的孔子一样微妙。一方面承认自己是“游方之内者”,表明自己与“游方之外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对“游方之外者”的高度推崇。后者相当于庄学代言人,也可视为真际孔子。

“游方之外”即游心天道,与天为徒;“游方之内”即陷溺人间,与人为徒。概括总结前五篇业已详尽展开的两种价值观和两种人生选择。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假于异物”,即非终极“乘物”;“托于同体”,即“游心”于道。

“返复终始,不知端倪”,描述至人尽管有志复归天道,但又自知无法尽窥道极。“端倪”二字均训极,义同“终始”。“倪”为始端,“端”为末端。至人探究人类之始“倪”、终“端”,尚且如《养生主》所言“脂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探究造化之始“倪”、物化之终“端”,更加“不知其尽”。

“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尘垢”再次隐扣《逍遥游》之“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彷徨乎尘垢之外”意为逃离俗君僭主的专制统治,与二子之歌哀叹“而我犹为人”义同。第一章“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足证庄子决不厌恶生命,而是不愿被俗君僭主役使。“逍遥乎无为之业”是《逍遥游》之后仅见的重言,揭破“逍遥”与老聃核心名相“无为”义同。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今译

子贡问:“那么夫子何所皈依?”

孔子说:“我,是被天道刑戮德心之人。尽管如此,我愿与你共同皈依游方之外。”

第四层,孔子对子贡言“性”。奥义藏于“天之戮民”及“吾与汝共之”。

子贡对孔子褒扬“游方之外”深感迷惑,遂问孔子的价值倾向:“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说:“我是天之戮民,只能游方之内。你也与我一样游方之内。”

孔子自贬为“天之戮民”,与《德充符》无趾谓孔子“天刑之,安可解”义同,均指遭到“天之心刑”。庄子认为,真际孔子自知“天之戮民”,高于不自知“天之戮民”的弟子子贡和大儒孟子。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性 足。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今译

子贡问:“请问如何皈依游方之外?”

孔子说:“鱼类相处于水,人类相处于道。相处于水的鱼类,穿行水池而颐养自给;相处于道的人类,无须治理而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相忘于江湖,人类相忘于道术。”

第五层,孔子对子贡言“天道”。奥义藏于重言“江湖”。

孔子自言其隐秘之“性”,令子贡大为震惊,进而追问孔子心目中的客观价值:“敢问其方?”

孔子又言平生未言之“天道”,变文重言江湖章之“江湖”义理:“鱼类应该生活在水域,人类应该寄身于天道。应该生活在水域的鱼类,只须一方水池就能颐养自给;应该寄身于天道的人类,只须不加治理就能德性自足。所以说:鱼类在江湖里相互遗忘,人类在天道中相互遗忘。”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今译

子贡说:“请问何为畸人?”

孔子说:“畸人,异于人道而符合天道。所以说:天道的小人,是人道的君子;天道的君子,是人道的小人。”

第六层,终极颠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奥义藏于“君子小人”之辨。

“畸于人而侔于天”,也是“乘物以游心”的变文。“畸于人”义同“异于人”,即《德充符》所言“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畸人”是真人的又一别名,伪道俗见以假人为“正人君子”,庄子遂称真人为“畸人”。

子贡“敢问畸人”与上文难以衔接,极其突兀,所以此前必有被删之文。倘若孔子未言“畸人”,子贡不可能“敢问畸人”。只有孔子自贬“游方之内者”是“天之戮民”,进而赞扬“游方之外者”是“人之畸人”,子贡才会“敢问畸人”。“游方之内”的郭象,仅能容忍孔子自贬“游方之内者”,但是难以容忍孔子赞扬“游方之外者”,为了自圆反注,于是妄删原文。尽管被删之语无从复原,但是郭象捣鬼的证据又见下文。

郭象版“故曰”后十六字作:“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后八字是前八字的倒装重复。庄文极简,不可能有这种毫无意义的重言。郭象仅能容忍前八字把自己所属的“人之君子”贬低为“天之小人”,但是难以容忍后八字把“人之小人”褒扬为“天之君子”,为了自圆反注,于是互易后八字的“天”、“人”二字。

庄子原文“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借孔子之口综合“天人”之辨与“君子小人”之辨,颠覆了文化伪道的价值颠倒,恢复了造化天道的客观价值:人格卑琐、倚待庙堂的“天之小人”,却被伪道俗见视为忠孝仁义、代君牧民的“人之君子”。人格伟岸、傲立江湖的“天之君子”,却被伪道俗见视为无君无父、近于禽兽的“人之小人”。

江湖寓言既是庄子对“真际孔子”的再次抉发,又是寓庄于谑的幽默。因为子贡说过:“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因此庄子特意让孔子对子贡言“性与天道”,让坚执伪道的后儒、盲从俗见的众人,听听“教外别传”。

由于《论语》记载孔子对接舆、晨门、长沮、桀溺、荷蓧、荷蒉等游方之外者均有敬畏之心,熟读《论语》的庄子据此认为,实际孔子迫于时代困境,有意隐匿了真际孔子。真际孔子不仅有“游方之外”的主观倾向,而且深知“鱼相造乎水”才是客观天道。因此“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仁义”学说,仅是孔子规劝君主的政治谋略,约束君主的权宜之计,希望君主不要在悖道方向上走得太远。然而子贡、孟子等人由于未闻孔子所言“性与天道”,仅知实际孔子,不知真际孔子,遂将孔子视为权宜之计和政治谋略的“仁义”学说拔高为“天道”,背离了孔学初衷,助长了君主专制,加剧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延长了“天与人不相胜”的专制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