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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丧寓言:尊重俗情,去排安化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392

第十一章是“处丧”寓言,《大宗师》第四寓言。江湖寓言颠覆伪道俗见的价值颠倒之后,处丧寓言进而形象说明真人如何因应“天与人不相胜”的专制困境。奥义藏于“简之而不得”及“已有所简”。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孟孙才在母亲死亡以后,哭泣没有眼泪,内心没有伤悲,居丧没有哀容。三者皆无,却以善于处置丧事名冠鲁国。确有无其实而得其名之事吗?我一直奇怪此事。”

仲尼说:“孟孙氏尽其心意了,胜于人道之知。仅因不能彻底简化丧礼,只好略有简化。孟孙氏不知万物为何有生,不知万物为何有死;不知万物何者居先,不知万物何者居后。你既被造化赋形为物,岂非唯有静待不可预知的物化吗?况且正在物化渐死之物,怎能知晓自己不会物化而死?暂时不死的新生之物,怎能知晓自己正在物化趋死?我与你,只是尚未大觉的梦中之人吧?而孟孙氏身形虽有惊骇而德心并未亏损,身宅虽有惊惧而精神并未耗散。孟孙氏独获大觉,所以众人哭泣他也哭泣,这是他尊重俗情的权宜,敷衍吾人之俗耳。怎能知晓吾人所言吾人其实并非吾人?再说你梦为飞鸟则鸣于天空,梦为游鱼则潜入深渊,不知如今非议孟孙的你,究竟是已获大觉者?抑或是陷溺大梦者?相遇安适来不及发笑,真心发笑来不及排练。摈去排练而安于造化,方能入于寥廓道一。”

继《人间世》之后,颜回又在《大宗师》出场。颜回奇怪,为何孟孙才“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却以“善处丧盖鲁国”,遂问孔子:孟孙氏是否名实不符?

孔子一方面像上章一样自贬,另一方面高度理解“畸人”孟孙才,认为他已“尽”了处丧之真谛,“进于”众人之“知”。孟孙才对伪道倡导、众人盲从的繁琐丧礼“简之而不得”,然而“已有所简”。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变文展开上章“恶知死生先后”。意为:孟孙氏一方面知其不知、致无其知,另一方面深知悖道大知不过是强不知以为知,因此不愿盲从悖道大知制定的“遁天悖情”的繁琐丧礼。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变文展开小大章“一化之所待”。意为:你既然被造化赋形为物,不是只能静待自己不能预知的进一步物化吗?

“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变文展开《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为:况且万物每时每刻均在物化渐变,怎能知晓自己不会物化死亡?坚执自己不会物化死亡之人,怎能知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物化渐变?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前射《齐物论》“丘也与汝皆梦也”、“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道士成玄英极为难得地说:“仲尼颜子,犹拘名教,为昏于大梦之中,不达死生,未尝暂觉者也。”这是儒生郭象及治庄后儒不可能有的卓见。

“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形”、“宅”均指身形,身形是德心的居所。“骇形”、“怛宅”均属不能无慨的对死亡之感触。两句意为:真人彻悟死亡就是物化,而物化的终极原因是造化,因此不逃避物化而游心造化,所以“无损心”、“无耗精”。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孟孙氏之“特觉”,反扣孔、颜之“未始觉”。“人哭亦哭”,与《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的秦佚“三号而出”一样,均为适当尊重俗情。孟孙氏自认为业已相宜,孔子则认为这是“相与吾之耳矣”:对我辈游方之内的俗人之俗耳,表示友好和尊重。

真际孔子自贬“吾之耳”,进而做出庄子式反思:“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两“吾”承上晦藏省略,均指“吾之耳”。字面显义:凭什么知道我所说的我之耳朵,是否真是我之耳朵?晦藏奥义:众人之俗耳并不应于众人之德心,俗耳之好恶被伪道俗见所左右。伪道规定处丧必须如何,俗见无不盲从照办。老聃亲友盲从照办,“遁天悖情”地“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俗耳就很满意。孟子反、子琴张激烈反抗,不肯“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俗耳就不满意。孟孙才、秦佚既不盲从照办,也不激烈反抗,而是适当尊重俗耳;自知其耳之俗的孔子业已满意,不自知其耳之俗的颜回、老聃弟子乃至子贡、孟子仍不满意。

“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鸟、鱼两句设喻,再破“类”、“我”双执。意为:人居陆,鸟唳天,鱼没渊。颜回你自居之“正见”,比如哭泣当有涕,中心当有戚,居丧当有哀之类,鸟、鱼必不视为“正见”,孟孙才也未必视为“正见”。不知现在批评孟孙才名不符实的颜回你,自认为是觉者,还是梦者?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四句小结,正面回应颜回对孟孙才的批评。颜回批评孟孙才“哭泣无涕”,孔子的回应却言“笑”不言“哭”,错综为文,互文省略。四句意为:自适其适、因循内德的真人,不会按照俗礼排练以后再笑再哭;适人之适、违背内德的众人,才会按照俗礼排练以后再哭再笑。摒除有为的排练,安于无为的造化,方能游心寥廓的道一。

造化寓言、江湖寓言、处丧寓言,合为“明死”三寓言,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三寓言老聃之死。“明道”寓言与“明死”三寓言共同阐明:死为人生第一恐惧,人生观植根于人死观。知生者必知死,知死者必知物化,知物化者必知造化。哲学之首务,就是破除死之恐惧,彻悟死之奥秘。陷溺人间视点的大知曰:“未知生,焉知死?”达至道极视点的至人曰:未知死,焉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