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寓言:伪道黥劓,真道息补
第十二章是“宗师”寓言,即“息黥补劓”寓言,《大宗师》第五寓言。前四则寓言阐明“造化物化”义理之后,宗师寓言进而阐明“造化文化”义理;同时揭破《大宗师》篇旨及“内七篇”终极之旨。
鷾鸸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鷾鸸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尔奚来为只?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今译
鷾鸸子拜见许由。
许由问:“唐尧对你有何教导?”
鷾鸸子说:“唐尧教导我:‘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而且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雕琢了你,又用是非阉割了你,你将凭什么遨游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
第一层,贬斥“人之心刑”,痛诋“仁义”伪道。奥义藏于“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
“鷾鸸”,即燕子。“鷾鸸子”像《齐物论》“鸜鹊子”一样,是小鸟人格化,被四境象征系统定位为小知。
小知鷾鸸子见过大知唐尧之后,又来见拒绝尧让天下的至人许由。
许由问:“唐尧教诲你什么?”
鷾鸸子答:“唐尧对我说:‘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同时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再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对你施了心刑,又用是非阉割了你的真德。你将凭什么游心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
“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黥”为刺面之刑,“劓”为割鼻之刑。庄子借直观易解的“人之身刑”,转喻难以直观的“人之心刑”,终极指控“仁义”伪道戕害人之真德,仍以唐尧为始作俑者。江湖章尚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为“仁义”的变文婉词,此处则不迂不曲地直斥“仁义”属于伪道,伪道俗见之“是非”属于伪是非。《齐物论》业已贬斥“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指出“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其所言者特未定”,断言“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因而主张“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德充符》也主张“是非不得于身”,《外篇·天下》又说庄子“不谴是非”。庄子仅仅不谴伪“是非”,但是必谴真“是非”。
“黥以仁义,劓以是非”,是专制外境对天赋真德的最大“撄”扰,今语谓之“洗脑”。《外篇·在宥》谓之“撄人心”。《外篇·骈拇》则曰:“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欤?”
鷾鸸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今译
鷾鸸子说:“尽管如此,我愿意悠游于天道之域。”
许由说:“不行。盲人无法与之分享眉目容色的美好,瞎子无法与之同赏青黄黼黻的奇观。”
鷾鸸子说:“无庄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美,据梁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力,黄帝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知,都是造化大炉锤炼所致。怎能认定造物者不能消除我受到的雕琢,修补我受到的阉割,让我乘上成道之车而追随先生呢?”
第二层,阐明“内七篇”终极之旨“息黥补劓”。奥义藏于“息我黥而补我劓”。
鷾鸸子说:“尽管我的德心已被黥被劓,我仍有游心于道之志。”
许由说:“来不及了。盲者无法观照眉目颜色之好,瞽者难以鉴赏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说:“美女无庄闻道以后不再自居美人,力士据梁闻道以后不再自居有力,大知黄帝闻道以后不再自居至知,都是因为造化大炉的锤炼。凭什么认定造物者不会息我心刑而补我德心,让我乘上成道者之舟车追随先生呢?”
“吾愿游于其藩”,反扣《养生主》“畜乎樊中”及《人间世》“入游其樊”。“樊”是文化伪道的有限之笼,“藩”是造化真道的无限之域。庄文字字精确,不可移易,旧庄学却把“樊”、“藩”混为一谈。
“乘成”,意为众人以“成”道真人为舟车,“乘”之既免误入歧途,又可少走弯路,就能得闻造化真道。真人以“物”为舟车,必须不断换“乘”,反复辗转,水击三千里,斜上九万里,独行天涯,多经磨难,方能略窥造化真道。成道的真人,是众人的达道便车和方便法门。
“黥以仁义,劓以是非”,即“撄人心”的“洗脑”。“息黥补劓”,则是先“撄”后“宁”的反“洗脑”。《德充符》谓之“洗我以善”,《应帝王》谓之“雕琢复朴”。
“息黥补劓”,是“内七篇”终极之旨:对德心已被文化伪道“黥劓”的大知小知,用造化真道予以“息补”;让罹患“人之心刑”的伪道受害者,从“实际”恢复为“真际”。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
今译
许由说:“唉!或许不无可能!我为你言说道术大略吧:天道吾师啊!天道吾师啊!粉碎万物而不以为义,泽被万世而不以为仁;年长于上古而不以为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类而不以为巧。这就是德心遨游的至境。”
第三层,《大宗师》篇名解题。奥义藏于“吾师”及“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
鷾鸸子立志“息黥补劓”,许由极感欣慰。由于上文明道章和明道寓言已经详论“道”之“藩”,因此许由对鷾鸸子仅言道之“大略”,重点是篇名解题。
《大宗师》篇名,读作“大其宗师”,“大”是动词。许言对篇名三字,仅点“师”字,“大”、“宗”二字均已晦藏于前篇。《德充符》“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预伏《大宗师》之“大”,意为“取大”。“取大”兼二义。其一,绝对信仰,即达道。其二,推广信仰,即弘道。《德充符》“不与物迁而守其宗”,预伏《大宗师》之“宗”;《应帝王》又以“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重言。
《齐物论》“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否定以“大知”为师。《人间世》“犹师心者也”,否定以“成心”为师。《德充符》“丘将以为师”,相对肯定但终极否定以“至知”为师,因为以“至知”为师仍是以人为师。《德充符》之“同师伯昏无人”,由于“伯昏无人”象征天道,已经暗示了同师天道。《德充符》之“德友”,又暗示了因为年辈长幼、达道先后而形成的人与人之“师徒”关系,仅是相对表象,人与人的绝对本质是“同师”天道的“德友”。直到《大宗师》许由直呼天道为“吾师”,才最终揭破道是“至大无外”的绝对至“大”,是天地万物所“宗”的绝对之“师”。许由并未提及“道”字,为何所呼之“师”必为“道”?因为庄子晦藏了暗扣,让许由重言明道章之“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许言的核心,是“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齑”训切碎,引申为毁灭。两句均与伪道隐晦对比,从而晦藏奥义:造化真道无为无心地毁灭天地万物,不自居为“义”;文化伪道有为有心地毁灭天下民众,却自居为“义”。造化真道无为无心地成就万物,泽及万世,不自居为“仁”;文化伪道有为有心地奴役民众,祸害天下,却自居为“仁”。
庄子对“仁义”伪道的痛斥,承自老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不仅更为形象生动,而且指明了终极补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