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寓言:儒学始祖,皈依真道
第十三章是“坐忘”寓言,《大宗师》第六寓言。宗师寓言阐明只有造化真道方能对文化伪道的受害者“息黥补劓”之后,坐忘寓言进而用造化真道对文化伪道的集大成者孔子“息黥补劓”。奥义藏于以“损”为“益”。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耶?”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耶?”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耶?”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益了。”
仲尼说:“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礼乐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丧忘仁义了。”
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
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
仲尼说:“又有何进益?”
颜回说:“我坐忘了。”
仲尼吃惊说:“何为坐忘?”
颜回说:“丧忘肢体,贬黜聪明;离弃身形而摈去心知,德心玄同天道。此为坐忘。”
仲尼说:“德心玄同天道就无所偏好,顺应造化做人就无所拘执。你果真如此贤明吗?请允许我追随于后。”
“内七篇”出场次数最多的孔子,先被《齐物论》吊诡寓言定位为大知,随后时而以“实际”面目出场,时而以“真际”面目出场;既在《人间世》教诲颜回、叶公,在《德充符》教诲常季、鲁哀公,在《大宗师》教诲子贡、颜回,又被《人间世》之接舆及《德充符》之无趾等人反复教诲,直到在《大宗师》坐忘寓言中最后出场,由孔门首徒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因为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悦。”庄子在孔、颜最后出场之时,不无幽默地让终身不仕的颜回成了终极“助孔”者。
《逍遥游》“无己”、《齐物论》“丧我”、《人间世》“心斋”的共同谜底,至此被“坐忘”寓言终极揭破:“无”、“丧”、“斋”、“忘”,均训致无,即《齐物论》所言“寓诸无”。庄子一再变文重言,必欲丧忘致无的究竟是什么?正是悖道大知鼓吹的文化伪道“仁义礼乐”。
丧忘即“损”。颜回为何把“损”文化伪道称为“益”?因为“损”文化伪道,就是“益”造化真道。郭象偶尔也有难得之卓见:“以损之为益也。”不过并非“自事其心”所得,而是承自老聃“有损之而益,有益之而损”,以及“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也正是庄义的源头。
颜回丧忘“礼乐”,进而丧忘“仁义”,孔子均说“犹未也”,可见在庄子心目中,真际孔子明白实际孔子所鼓吹的“仁义礼乐”并非终极价值,而是救世策略。因此既可以认为庄子让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也可视为真际孔子对实际孔子自息自补。所以《外篇·寓言》记载:“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庄子认为,实际孔子晚年已经自知其非,其中就有接舆、晨门、长沮、桀溺等“游方之外者”的息补之功。
庄子借颜回之口,把丧忘“仁义礼乐”等文化伪德,总名为“坐忘”,概括为四句十六言,终极阐明庄学主旨“至人无己”——
“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堕其肢体”即“离形”,“黜其聪明”即“去知”。前三句意为:丧忘身形,丧忘伪德。末句“大通”,是“道”之变文,句意:永葆真德,玄同于道。
孔子受教以后,对颜回汇报学习体会:“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同”即万物玄同于道,前射《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无好”即抛弃“仁义”伪道的“亲亲”偏爱,前射《齐物论》“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上扣“有亲,非仁也”。“化”兼扣“造化”、“物化”。彻悟“造化”、“物化”之后,就会明白悖道大知鼓吹的仁义礼智信“五常”,均非天地之常经。于是儒学始祖孔子,“乘”真际颜回之舟车达至真谛,完全放弃文化伪道,彻底皈依造化真道。
“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这是孔子在“内七篇”中的最后之言,足证“坐忘”寓言是《人间世》“心斋”寓言之镜像:《人间世》“心斋”寓言,颜学而孔教;《大宗师》“坐忘”寓言,则孔学而颜教。庄子对孔、颜师徒笔下留情,既让他们被接舆、无趾息而补之,又让他们自息自补,互息互补。在“息黥补劓”之后,“真际”的孔、颜不再是师徒,而成“同师”天道的“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