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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极寓言:天地无私,道极无极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631

第十四章是“道极”寓言,即“二子”寓言,《大宗师》第七寓言。

对孔子“息黥补劓”之后,“内七篇”的斥孔主旨业已完成。然而“内七篇”的根本宗旨并非斥孔,而是弘道,于是进入至关重要的本篇最后寓言,阐明“道”之真谛虽然可悟,“道”之“极”却不可“得”。奥义藏于“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

子舆与子桑为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今译

子舆与子桑互为德友,而雨连下十天。

子舆说:“子桑大概病了吧!”裹上饭食,前往看望子桑。

到了子桑门前,便听见子桑如歌如哭,鼓琴而歌:“父啊!母啊!天啊!人啊!”子桑似乎不能掌控其声,而急促唱着歌诗。

子舆进屋说:“你之诵诗,为何如此?”

子桑说:“我思索是谁使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父母岂愿使我物德贫薄?上天无私地覆盖万物,大地无私地承载万物,天地岂愿使我物德贫薄?寻求使我物德贫薄者而不得,然而我生命将终却未能尽得天道,岂非天命!”

二子已在四子寓言、三子寓言分别出场。子舆在四子寓言中业已濒死,子桑在三子寓言中业已物化,因此二子寓言在时间上早于四子寓言、三子寓言。四子寓言中濒死的真人子舆、子来,都已留下了传道后世、照彻千秋的临终遗言。然而三子寓言中的真人子桑,却未留下临终遗言,仅仅停尸在侧,供孟子反、子琴张明斥子贡,隐斥孟子。庄子不愿让这位与孔子同时的“古之真人”无言而殁,遂将镜头闪回到子贡往吊之前,让子桑的临终遗言成为《大宗师》最为重要的“明道”真言,同时回应开篇之语,收煞全篇。

子桑“鼓琴”而“若歌”,反扣孟子反、子琴张“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桑“若哭”,反扣“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字面相似,为何是反扣?因为孟子反、子琴张是为友人之死而鼓琴歌哭,孟孙才是为母亲之死而鼓琴歌哭,都是因为他人之死而鼓琴歌哭,鼓琴歌哭者均非死亡的当事人,易于超然淡定。子桑则是死亡的当事人,不易超然淡定。不过子桑并非对于自己将死而不超然不淡定,而是对于自己至死未能达至道极而不超然不淡定。

子桑遗言,分为两部分,其一为歌,其二为言。

子桑之歌,仅有八字。

“父耶?母耶?”四字,上扣江湖章“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以及子来之言“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真人以造化天道为父,以传道前辈为母。遥不可及的造化天道,实为“寥天师父”;亲切可接的传道前辈,实为“大地师母”。

“天乎?人乎?”四字,上扣开篇语“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以及“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篇末再次重申“天人”之辨。

子桑之歌寥寥八字,意蕴未显。所以子舆问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子舆之问,既是为己深闻大道,也是助友证成大道。

子桑之言,仅有三句。首句“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上扣真人章“当而不自得”,再明成道真人至死“不自得”。

次句“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贫”字非贫富之“贫”,而训德薄池小。真人子桑,临终耿耿的不可能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财富。句意为:父母难道愿意我物德如此之薄,天池如此之小,天机如此之浅吗?天道大公无私,对任何人都敞开其奥秘,每个人认知不同,并非天道显隐不同,仅与每个人的物德厚薄、天池小大、天机深浅有关。

末句“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我至死未能求得天道,是因为我受限于物德、天池、天机之极限,这是我的天命吧!

《大宗师》篇末的道极寓言,实为成长无极限寓言,阐明人之极限并非道之极限。道极寓言也是对“闻道九阶”、“成道九阶”的吊诡式消解,又是对《逍遥游》“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最后揭破,更是庄子对至高无上之造化天道的至高无上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