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明王之治,虚君无为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188

第四章“无为”寓言,即“明王”寓言,阐明老聃“无为而治”之旨。

本章两位出场者,均属庄子的道家前辈。道家始祖老聃,已在《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中提及,又在《德充符》无趾寓言中作为庄学代言人说了几句毫无老学色彩的斥孔箴言,直到《应帝王》才使用本色语。“阳子居”即杨朱,是老聃之后、庄子之前影响最大的道家思想家。杨学因为激烈反对君主专制而被剿灭,杨朱则被孟子歪曲丑化为“自私自利”的典型。为了诋毁杨朱,《孟子·尽心》诬陷性地仅及杨学之一面:“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韩非子·显学》则不失公正地保存了杨学之另一面:“不以天下大利易胫一毛。”伪书《列子·杨朱》则同时存其两面:“古之人损一毛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丑化论敌不择手段,求道品格低劣,是庄子不屑齿及的原因之一。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圣人耶?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畋,猿狙之便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今译

阳子居拜见老聃说:“有人在此,反应迅疾,强壮有力,通彻明物,学道不倦。如此之人,可否视为圣明之王?”

老聃说:“这算什么圣人?胥吏容易心系末技,这是劳苦身形而惊扰德心之人。况且虎豹的斑纹招来猎杀,猿猴的便捷招来捕捉,如此之人可以比于圣明之王吗?”

阳子居惭惶地问:“请问圣明之王如何治理天下?”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覆盖天下,而似并非自己之功;化育施及万物,而民众无须倚待;有些民众不知其名,听任万物自喜;而他立足于深不可测的道极,遨游于无有形迹的道体。”

杨朱问“明王”,是开篇“王倪”之后首次出现篇名之“王”。奥义藏于“明王”。

“强梁”即蛮横霸道,承自老聃“强梁者不得其死”。“物彻疏明”即“通物”,《大宗师》已言“乐通物,非圣人也”。“学道不倦”隐扣孔子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老聃斥为“为学日益”、“益之而损”,主张“为道日损”、“损之而益”。因此被杨朱列为靶子的“暗王”三义,均悖道家宗旨。

老聃先予总斥:这算什么“明王”!不过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的暗王罢了。

“明王”晦藏“暗王”。庄子认为一切专制君主均属“暗王”,与抨击“暗主”、“昏君”而寄望“明主”、“圣君”的儒墨不同。

“胥”训才,“易”训变。“胥易”即《外篇·骈拇》所斥虞舜“以仁义易其性”,义同《大宗师》“黥以仁义,劓以是非”。“怵心”,是“胥易”的变文演绎。“技系”,与《养生主》庖丁语“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相反,止于技而不好道。“劳形”,是“技系”的变文演绎。随后老聃又以两喻阐明,有为之技不可能战胜无为之道,亦即“物不胜天”的真谛本质:虎豹因其美丽斑纹引来狩猎者,猿猴因其跳跃便捷引来围捕者;有技无道的暗王如同虎豹、猿猴,必被技高一筹者击败,这种人配称明王吗?

老聃两喻,上扣接舆“鸟飞避矰弋,鼠穴避熏凿”两喻。“仁义”并非“道”,而是如同“矰弋”、“熏凿”的“技”。俗王“技”高一尺,比鸟鼠还要无知的愚民固然难逃“矰弋”、“熏凿”,然而“道”高一丈的至人必能逃刑免患。

老聃既破俗王“有为之治”,杨朱继问“明王之治”。老聃遂立“无为之治”宗旨,语分四层。

第一层,“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语承老聃“为无为则无不治”、“我无为而民自化”、“功成而弗居”,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神人无功”。“无功”并非没有功,而是致无其功。无为而治的明王造福天下,但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只认为是天道自然的功劳。

第二层,“化贷万物,而民弗恃。”语承老聃“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至人无己”。明王听任民众自适其适,因而民众无须倚待明王,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自适其适是明王无为而治的结果,只认为是自己顺应天道的结果。

第三层,“有莫举名,使物自喜。”语承老聃“太上,不知有之”,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圣人无名”。明王不彰显自我,希望民众连明王的名字也不知道,仅仅自喜于顺应天道。

第四层,“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语承老聃“功成而不名有”,概括前三层。明王不希望民众知道明王的存在,只希望民众游心于道。“不测”、“无有”,均为“道”之变文。“不测”义同《大宗师》“不知端倪”,“立乎不测”即立于“天倪”道极。“无有”义同《逍遥游》“无何有”,“游于无有”即游于“无何有之乡”,游于“藐姑射之山”,游于“南溟”。

前四章是先秦政治哲学的极简小史。第一第二章破伪道,既运用庄学真谛贬斥“治天下”,又运用庄学俗谛判别孔、孟之异:孔子之“臧仁”尚属悖道有限的“人道”,孟子之“式义”已属悖道更甚的“王道”。第三第四章立真道,既运用庄学真谛褒扬“不治天下”,又运用庄学俗谛判别老、庄之异:老聃的“无为而治”尚未主张取消政府,庄子的“不治”主义则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然而庄子又深知无政府主义难以实现:唐尧禅让天下,即便至人许由拒绝,仍有大知虞舜接受。俗王礼聘国相,即便至人庄子拒绝,仍有大知惠施接受。因此至人不得不面对“天与人不相胜”的俗谛表象:俗王欲治天下,同时欲治至人,至人如何因应?这正是第五章必须回答、庄学必须解决的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