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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王季咸,素王壶子(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957

第五章“列子成道”寓言,即“素王因应俗王”寓言。收煞本篇主旨的核心寓言。

《大宗师》概括庄学义理之后,《应帝王》前四章之义理已无新意,惜墨如金的庄子为何还要不厌其烦重言?因为明攻俗王必有莫大危殆,受困于专制语境的庄子不得不晦藏其旨,改用支离其言的暗示。前四章的作用,正是暗示第五章的主旨:“季咸”隐喻俗王,“壶子”隐喻素王;壶子因应季咸,即素王以“天道”因应俗王之“人道”。前四章无不围绕俗王、素王,因此第五章作为篇幅最巨、情节最繁的本篇核心寓言,不可能是与之无关的纯粹算命故事。第五章的每个字,无不丝丝入扣、妙到毫巅地义兼双关:巧借“至人因应巫人看相”的表层显义,晦藏“素王因应俗王撄扰”的深层奥义。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今译

郑国有位神巫名叫季咸,能够预知他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精确到年月旬日而灵验如神。郑国民众看见他,无不避开逃走。

开场人物介绍之一,自神其技的俗王季咸高调出场。奥义藏于“神巫季咸”及“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巫咸”是上古神巫,并非战国郑人。庄子系之于郑,是与战国郑人列子配套。

庄子化腐朽为神奇地把“巫咸”变文为“神巫季咸”,四字均寓深意。“神”字反讽,寓言主旨正是揭破其“若神”假相。“巫”、“王”形近义通,均训贯通天地人三才之人;上古政教合一,酋长必兼巫师,俗王必兼祭司。“季”字表明俗王之知,仅居“伯仲叔季”四境之末;俗王之“知”并非“真知”,而是无知自居“至知”。“咸”训一切。“神巫季咸”意为:一切无知而自居至知的俗王。

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与“知”毫不沾边,而是俗王“代大匠斫”地僭窃生杀大权,要你今日死,不得明日生,故曰“期以岁月旬日若神”。

“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并非害怕季咸预测死期之“知”,而是恐惧俗王生杀予夺之“治”。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今译

列子见了他却心醉神迷,回去告诉壶子:“原先我以为夫子的道术已达至境,没想到又有达至更高之境的人。”

开场人物介绍之二,《逍遥游》“犹有所待”的列子重新出场。奥义藏于“列子见之而心醉”。

季咸系于郑,是与郑人列子配套,那么列子为何必须在末篇《应帝王》的核心寓言出场?因为首篇《逍遥游》中“犹有所待”的列子,是距离至知最近的大知,但是“犹有所待”并非庄子对道家前辈列子的最终评价,而是欲扬先抑的伏笔。成道之前的列子,“所待”的正是使之“心醉”、奉“若神”明的俗王。

列子语的字面显义是:列子误以为季咸之“道”,高于壶子之道。晦藏的庄学奥义则是:列子误以为俗王的“人道”,高于素王的“天道”。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尔固得道欤?众雄而无雌,

尔又奚卵焉?尔以道与世抗,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今译

壶子说:“我已对你穷尽了道术的理论,尚未穷尽道术的实践。你难道以为尽得道术了?像众人一样自雄而不知守雌,你又怎能孵出成道之蛋?你以得道自雄而与世俗相抗,必有征象外显,所以使季咸得以看透你。你尝试请季咸来,我为你演示一下。”

开场人物介绍之三,达至天道的素王壶子低调出场。奥义藏于“壶子”及“既其文,未既其实”。

庄子为何把列子之师命名为“壶子”?因为“壶”即《逍遥游》“瓠”,音义均同。“葫芦”古作“壶卢”,“壶”为象形本字。葫芦是初民使用的天然盛器,进入陶器时代、青铜时代以后,又是陶器、青铜器加以仿制的基本母形。由于青铜礼器被僭窃祭天之权的君主用于庙堂祭祀,礼制规定严格,因此“大瓠”因不合礼制而被视为“无用”,倚待庙堂的魏相惠施甚至威胁“为其无用而掊之”。傲立江湖的庄子斥其“拙于用大”,标举“浮乎江湖”之道。因此《应帝王》之“壶子”,正是《逍遥游》“大瓠”的人格化。“壶子”寓言,则是晦藏着丧忘庙堂、傲立江湖的“内七篇”主旨。

“既其文”、“既其实”:“既”训尽。“文”即名相、理论,属于“闻道”、“悟道”范畴。“实”即实境、履践,属于“行道”、“成道”范畴。《逍遥游》之列子“犹有所待”,实为“内七篇”的总悬念,全部“内七篇”,均可视为壶子之众多化身对列子之众多化身的教诲过程。《大宗师》终极陈述庄学理论,旨在让列子及其化身“闻道”、“悟道”——“既其文”;《应帝王》终极展示庄学实践,旨在让列子及其化身“行道”、“成道”——“既其实”。

壶子如此回答列子的疑惑:我传授给你的是天道的至高理论,但你尚未达至天道的至高实践。你以为自己业已得道了吗?你像众人一样以得道自雄,却未达守雌之道,怎能孵出成道之蛋?你自居得道而与世俗相抗,必有表征外显,所以让季咸轻易看破你的心思。你去请季咸来,让他替我看相。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今译

明天,列子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嘻嘻!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成了,不会超过十天。我看见了怪相,看见了湿透的死灰。”

列子进去,泣涕沾襟地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大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不动不静。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业已杜息。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一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嘻嘻!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成了,不会超过十天。我看见了怪相,看见了湿透的死灰。”

列子进去,流着眼泪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不动不静。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业已杜息。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一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发出死亡威胁,逼迫素王屈服;拒绝就范的素王,面临生死考验。

“子之先生死矣”,前射《逍遥游》“大瓠”寓言的“为其无用而掊之”,是季咸的庙堂本相。“德机”,即《大宗师》“天机”。“杜德机”,即隐匿天机,《养生主》谓之“善刀而藏”,《人间世》谓之“支离其德”,《德充符》谓之“内葆之而外不荡”。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痊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今译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到我。有救了,已有痊愈新生之象。我看见堵塞的生机已有变化。”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天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致无名实,而生机发自脚踵。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已有好转。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二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到我。有救了,已有痊愈新生之象。我看见将死之象业已杜息。”

列子进去,高兴地转告了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天之象,此象的符征是致无名实,而生机发自脚踵。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好转了。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二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以生存为诱饵,诱惑素王屈服;素王间世保身,得以丧我存吾。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征。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渖为渊,止水之渖为渊,流水之渖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