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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王季咸,素王壶子(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643

今译

第三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未曾斋戒,我无法为他看相。请他斋戒,我再为他看相。”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冲虚无征的道有之象。他大概看见我的先天元气与后天生机均衡静止。鲸鲵盘桓的水域是一处渊海,止水所处的水域也是一处渊海,流水所处的水域又是一处渊海。天下渊海共有九处,这是其中三处。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三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未曾斋戒,我如何给他看相?只有他愿意斋戒,我方能给他看相。”

列子进去,转告了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道有之象,此象的符征是冲虚无征的浑然元气。他大概只能看见我之先天元气与后天生机的均衡静止。鲸鲵盘桓的水域是一处渊海,水流终止的水域也是一处渊海,水流启动的水域又是一处渊海。天下渊海共有九处,这是其中三处。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三回合的字面显义。“相”寓“卿相”,季咸之言巧妙双关:你的先生不肯效忠,我如何拜他为相?只要他愿意效忠,我就会拜他为相。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以爵禄为诱饵,诱惑心如流水的众人斋身自宫;素王拒绝吞食爵禄诱饵,心如止水地斋心自适。

“九渊”举三,各有隐指:“鲵桓之渊”即鲲鱼盘桓的“北溟”,隐喻大知信奉的庙堂伪道;“止水之渊”即鹏鸟欲趋的“南溟”,隐喻至人信仰的江湖真道。“流水之渊”前扣《德充符》“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隐喻身心分裂、天人交战的众人依违观望于“北溟”的庙堂伪道与“南溟”的江湖真道之间。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

壶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返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递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今译

第四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尚未站定,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跑。

壶子说:“快去追他!”

列子追之不及,回来报告壶子说:“他没影了。我看不见了。没能追上。”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万物所宗的道无之象。我与季咸推移屈伸,季咸不知给谁看相,于是仅见递嬗变幻之象,于是仅见水波流动之象,所以只能逃走。”

季咸第四次来给壶子看相,进门尚未站定,撒腿就逃。

壶子说:“快追!”

列子追之不及,回来报告壶子说:“他没影了。我看不见了。没能追上。”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万物所宗的道无之象。我让季咸如同面对镜子,他不知是在给谁看相,只看见嬗递变幻之象,只看见水波流动之象,只能逃走。”

这是第四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对不吞诱饵的素王终于技穷,素王得以丧忘庙堂、傲立江湖。

“未始出吾宗”,前射《大宗师》之“宗”,即道体之“无”,与上节道用之“有”体用有别。“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变文演绎《人间世》蘧伯玉对颜阖的教诲:“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蘧言之“彼”,即“其德天杀”的俗王。这是季咸隐喻俗王的旁证。

“因以为递靡,因以为波流”,即《逍遥游》“浮乎江湖”之象,是壶子的江湖本相。“波流”与“止水”,似相反,实相成:身形虽如“波流”,德心却如“止水”。《外篇·知北游》谓之“外化而内不化”。

壶子以“天道”因应季咸之“人道”的总纲,正是《人间世》所言“支离其德”。

四回合前射《齐物论》及篇首重言之王倪“四不知”:俗王季咸,无知而自居至知,无功而自居有功,无“王”之德而有“王”之位。素王壶子,至知而致无其知,有功而致无其功,有“王”之德而无“王”之位。

四回合又前射《大宗师》四“撄”四“宁”。俗王欲“撄人心”,遂以“人道”黥劓:毁之,成之,迎之,将之。素王自“宁”德心,遂以“天道”因应:不毁,不成,不迎,不将。

四回合又象征《逍遥游》庄学四境。面对前三回合所对应的无知、小知、大知,僭窃生杀大权的俗王均能“治”之。然而面对第四回合所对应的至知,充其量不过大知的俗王,即便僭窃生杀大权也无计可施,因为“人道”不可能战胜“天道”。

壶子与季咸的较量,又形象演绎《大宗师》“天人”之辨:季咸信奉“人定胜天”的伪道,壶子信仰“物不胜天”的真道。列子成道前盲信“人定胜天”,成道后方悟“物不胜天”。壶子的“天道”,暂时也未能战胜季咸的“人道”,而是僵持于“天与人不相胜”的历史闷局。然而在力量对比悬殊的专制困境下,至人能够保持不败,就是天道的莫大胜利。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哉,一以是终。

今译

此后列子自知学道未成而回家。三年不出家门,为妻子添柴做饭,养猪如同育人,对事不分亲疏。息补雕琢复归纯朴,如同土块一样独立于天地之间。自我封闭于纷乱俗世之外,一直如此直到终其天年。

列子成道,是寓言结局和寓意所在:素王壶子原本无意与俗王季咸争胜,仅因“犹有所待”的列子面对外“撄”不“宁”,动摇了求道之心,才不得已为他演示“物不胜天”的终极真谛。

首句“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总领,是深藏奥义的吊诡式表述:列子亲见壶子因应季咸的“撄宁”过程,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撄”而不“宁”,学道未成,于是回家了。

意识到自己学道未成,竟然是回家而非留下,难道列子不想学道了?其实意识到自己学道未成,即为成道之始。何况列子业已“既其文”,欠缺的仅是“既其实”,而“既其实”无须留在壶子身边,只须回家把“文”付诸“实”,把“知”付诸“行”,从“闻道”、“悟道”转入“行道”、“成道”。

其后数句,描述列子“既其实”、“寓诸无”的毕生“行道”过程。

“三年不出,为其妻爨”,即“不雄成”而“守雌”,破“我”执。

“食豕如食人”,即齐一万物,破“类”执。

“于事无与亲”,即泛爱天地万物,破“亲亲”之仁。

“雕琢复朴”,就是在“黥以仁义,劓以是非”的“雕琢”德亏之后,再经“息黥补劓”而复归天赋德全。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山木》演绎得更为醒豁:“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块然独以其形立”,即不再倚待俗王,超然独立于天地之间。庄子再传弟子魏牟所撰《外篇·天下》形容庄子语,可做注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万物。”

“纷然而封哉,一以是终”,就是在纷乱的俗世撄扰中宁定自适,终其天年而自然物化。

至此,不仅本篇篇旨“顺应天道的王德之人”业已展示完毕,“内七篇”的总悬念也已先抑后扬地终极告破:首篇《逍遥游》“犹有所待”的“北溟”大知列子,经过末篇《应帝王》壶子的“息黥补劓”,通过毕生“行道”,终于抵达“成道”,成长为无待此岸之物、独待彼岸之道的“南溟”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