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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1)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878

题解

魏牟版初始本、刘安版大全本、郭象版删残本和古今《庄子》一切版本,“内篇众家并同”,《齐物论》均为内篇第二。本书把庄子亲撰的《齐物论》3015字,复原于魏牟版内篇第二。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27字,删衍文8字,订讹文27字,厘正误倒2处,移正错简1处38字。

《齐物论》居内七篇之次,是内七篇的义理核心,故以“论”名篇。篇名读作:“齐物论”。六朝以前多取此读,合于庄义。唐宋以后多读为“齐物论”,属于郭义,全反庄义。

庄义“齐物”,大要有三。

其一,万物无不禀道而生,物德之质齐一于道。故曰“旁薄万物以为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总乎道之所一”,“万物一府”。

其二,每物之德由道分施,物德之量天生不齐。故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德非不同,才有巨小”,“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

其三,物德之量天生不齐,无须人为予以剪齐。故曰“吹万不同”,“以德为循,自适其适”,“不同同之之谓大,有万不同之谓富”。

《齐物论》开篇,即明物德之量不齐,所以地籁之吹,吹万不同,吹虽不齐,无不应和天籁。然后贬斥大知小知的悖道人籁必欲剪齐物德之量,褒扬至知至人的顺道人籁反对剪齐物德之量。《老子》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主张人籁效法地籁,各循内德,德虽不齐,无不应和天籁。

郭象否定天道之存在,于是通过篡改、妄断、反注,把“地籁”、“天籁”混淆为一。庄义“齐物论”,遂被反转为郭义“齐物论”。

《逍遥游》破“倚待”而明“逍遥”之旨,《齐物论》破“对待”而明“齐物”之旨。欲明“齐物”之旨,必须先明天道是万物的终极驱使者,如此方能不对待外物,继而不倚待外物,进而“独待彼道”。

庄撰《齐物论》,可分十一章。

上篇四章,阐明庄学俗谛“然于然,不然于不然”,贬斥拔高一己相对之是为万物绝对之是的人道。

下篇七章,阐明庄学真谛“然不然,不然然”,达至超越每物相对之是的天道。

通篇阐明“自然”天道、“名教”人道之“两行”。

上篇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尔之问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尔独不闻之飂飂乎?山林之嵔 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滈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笑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尔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矣,人籁则比竹是矣。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今译

南郭子綦靠着凭几而坐,仰天缓缓嘘吸,木然好似丧忘与己对待的外物。

颜成子游侍立于前,问:“吾师德心神游何处?身形固然可以使之如同枯木,德心竟然也可以使之如同死灰吗?今日靠着凭几的吾师,似非往日靠着凭几的吾师。”

子綦说:“偃,你之所问甚善。今日之吾丧忘了与物对待之我,你明白吗?你曾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曾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吧?”

子游问:“请问其中的奥妙。”

子綦说:“大地呼吐气息,其名为风。风要么不起,一起便万窍怒号。你难道未曾耳闻飂飂风声?山丘林木的崔巍,百围大树的窍穴,其形或像鼻子,或像嘴巴,或像耳朵;或像方柱,或像圆圈,或像碓臼,或像深池,或像浅坑。其声或如飞瀑下泻,或如泉水上涌;或如喝叱,或如嘘吸,或如呼喊,或如哭号,或如欢笑,或如切齿。前者呜呜高唱,后者喁喁低唱;小风就小和,大风就大和。凌厉之风过后,众窍复归虚寂。你难道未曾看见树枝轻轻摇摆,树叶微微颤动?”

子游问:“地籁就是众窍所发之声,人籁就是排箫所吹之乐。请问何为天籁?”

子綦说:“风吹万窍而发不同之声,又使万窍自行止声。既然万窍都自行发声止声,那么使万窍自行怒号的是谁呢?”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恋慹,摇曳启态。

今译

大知自矜自得,小知亦步亦趋;大言狂妄炽烈,小言卑怯琐碎。他们睡寐以后身心交融,醒觉以后身心分裂。与人交接运用机心,天天勾结争斗,掩盖嗜欲,深藏机心,密谋捣鬼。小恐惴惴不安,大恐缦缦笼罩。他们发言如发机弩,专司是非争辩。他们坚执己见如同固守盟誓,固守到底自居胜利。他们肃杀如同秋冬阴气,日渐消损春夏阳气。他们陷溺其所为,无法使之复归。他们最后厌倦闭口,只是因为年老体衰。他们渐近死亡的德心,难以使之复归阳气。他们忽喜忽怒,忽哀忽乐,时忧时叹,时恋时惧,摇曳作态。

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茫乎?其我独茫?而人亦有不茫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化?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偊,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今译

乐声出于虚窍,湿气蒸发朝菌,昼与夜相互交替于眼前,而大知小知竟然不知万物变化的萌生者。罢了!罢了!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悟萌生者,他们还是被萌生之物吗?

没有萌生者就没有被萌生的我,没有我就不能自取行止。这已接近真相了,但还没明白萌生者如何驱使我自取行止。

似有真宰,只是不易找到征象。能够运行自己的规律,只是不现形迹,所以真宰真实存在却又没有形迹。骨骸百节,上下九窍,腹中六脏,完备地存于吾人之身,吾人与谁特别亲近?你是全都喜爱?还是有所偏爱?如果全都喜爱,是否全都视为臣妾?你的臣妾为何不能相互治理?你的臣妾为何不能逐级隶属为君臣?因为你有德心真君存在!无论能否找到德心真君存在的征象,都不影响德心真君的真实存在。

万物一旦禀受天道真宰萌生成形,若未物化死亡,唯有静待气尽。大知小知却与外物相互刃割相互磨损,悖道疾驰而行,无人能够停止,岂不可悲?终生受役于人道假宰的役使,而无望成功,疲困于被人役使,又不知万物所归的天道真宰,岂不可哀?人们说:这种人不死何益?身形物化近死,德心也随之物化近死,岂非大哀?人的一生,怎能如此糊涂?莫非独有我糊涂?那么还有不糊涂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