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大宗师(1)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92

题解

魏牟版初始本、刘安版大全本、郭象版删残本和古今《庄子》一切版本,“内篇众家并同”,《大宗师》均为内篇第六。本书把庄子亲撰的《大宗师》2968字,复原于魏牟版内篇第六。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23字,删衍文51字,订讹文26字,厘正误倒5处,移正错简2处61字。

庄撰《大宗师》,篇名读作:“大”彼“宗师”。“大”,动词,训“取大”。“宗师”,“道”之变文,证见第十二章许由称“道”为“吾师”。

全文可分十四章。上篇卮言七章,总结前五篇的“闻道”义理,亦即“既其文。下篇寓言七章,譬解上篇总结的前五篇“闻道”理论,如何付诸“成道”实践,亦即“既其实”。因此前五篇预伏的“积厚”渐变,至此抵达大结局:“小知”颜回、鷾鸸子“由卵化鲲”,成长而后改宗。“大知”孔子、惠施“由鲲化鹏”,超越而后改宗。“至知”藐姑射四子“且适南溟”,终成达道“至人”。

《人间世》业已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一寓言“庖丁解牛”之庄学俗谛“因应外境”,《德充符》业已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二寓言“右师刖足”之庄学真谛“因循内德”。《大宗师》进而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三寓言“老聃之死”之庄学宗旨“顺应天道”。

《大宗师》是在《逍遥游》阐明庄学总纲、《齐物论》阐明为知“丧我”而“闻道”、《养生主》转入为行“存吾”而“成道”之后,总摄“闻道”、“成道”的终结之篇。王夫之曰:“此七篇之大指,归于一宗者也。”

上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今译

知天道之所为,知人道之所为,方为知之至境。知天道所为之无限,就能彻悟天道生成万物;知人道所为之有限,就能以心知所知的有限所知,颐养心知所不知的无限天道。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于人道斧斤,堪称知之极盛。虽然如此,仍然有患。因为知识合于所待标准方称允当,然而知识所待标准实未确定。谁能明白我所言天道所为就是真人所为?谁能明白我所言真人所为就是天道所为?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今译

况且先有真人而后才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以众暴寡,不自雄有成,不谋划治人。如此之人,举世非其有过也不后悔,举世誉其有当也不自得。如此之人,登临高山不恐惧,潜入深水不濡湿,穿行烈火不灼热。这只有心知能够假借外物登达天道的真人方能如此。

古之真人,安寝不梦,觉醒无忧;吃饭不辨香甜,气息深沉绵长。真人的气息直达脚踵,众人的气息仅及咽喉。屈服于人道外境的众人,咽喉出言如同呕吐。身形嗜欲很深的众人,德心天机很浅。

古之真人,不知贪生,不知怕死;出道而生不感欢欣,入道而死不予抗拒;自逍己德往归彼道,自逍己德新生重来。不忘生命受始于何处,不求生命终结于何时;禀受生命而喜悦真德,丧忘生命而复归天道,丧忘生命而复归,这叫作不以心知减损天道;不以人道助长天道,这就叫真人。如此之人,德心丧忘,面容寂静,额头向天;凄清如秋与物同悲,温暖如春与物同乐,喜怒哀乐通达四季,与万物相宜,而不知其极限。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失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殉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今译

所以圣人看待兵事,宁愿亡国也不愿失去民心;利泽施及万世,不是为了爱人。所以乐于通物,必非圣人;亲疏有别,必非仁人;违失时势,必非贤人;不通利害,必非君子;殉名失己,必非士人;亏身而无真德,必非受役于天之人。这是受役于他人之役使,安适于他人之安适,而不安适于自己之安适的假人。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凭,若不足而不承:举乎其廓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怲乎其似喜也,催乎其不得已也,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其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傲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闷乎其忘其言也。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今译

古之真人,状貌高大而不凭借外物,有如不足而无力承担:待人宽容而不顽固,敞开虚怀而不浮华,忧愁而似喜悦,催迫于不得停止的天命,蓄积真德而进于容色,与物相宜而止德外荡,广袤如同世界,博大不可宰制,与世相连而似关闭,闷然沉寂而忘言语。

真人以因应刑教为根本,以因应礼教为辅翼,以心知因应时势,以真德因循天道。以因应刑教为根本,就能游刃有余于杀戮之网。以因应礼教为辅翼,就能行于世间与众人相处。以心知因应时势,就能处理不得停止的日常事务。以真德因循天道,就能与有足者同行而达至高丘,而他人误以为真是勤勉快行之人。

所以真人喜好天道始终如一,不喜好人道也始终如一。真人与天道一致始终如一,真人与人道不一致也始终如一。真人与天道一致,因此德心与天道同行。真人与人道不一致,因此身形与人道同行。德心与天道同行、身形与人道同行不相互取代,方可称为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今译

死生,是天道之命;犹如昼夜循环的恒常规律,都是天道使然。人类不得干预天道,是道生之物皆然之实情。唯有真人以天为父,而终身爱戴具象之天,何况高卓的抽象之道?众人只以为唯有君主高于自己,而终身效死君主,何况天道真宰?

泉水干涸以后,鱼类才会共同相处于陆地。与其处于陆地相互嘘气润湿,相互濡染唾沫,不如遨游江湖相互忘记。与其以尧为是而以桀为非,不如两忘尧是桀非而皈化天道。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今译

隐藏小舟于小壑,隐藏大山于大泽,众人以为牢固,然而半夜被至高之力背负移走,昏昧之人浑然不知。隐藏小物于小处、大物于大处而自以为合宜,万物仍有逃遁之处。唯有隐藏天下于天下,万物才无逃遁之处,这是万物永存的真实情形。所以圣人游心于万物不得逃遁而无不依存的天道,视早夭为善,也视长寿为善,视生命为善,也视死亡为善。众人对于圣人尚且愿意仿效,何况对于万物所系,而一切被化之物无不倚待的天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