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山木(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419

庄子衣大布之衣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榆樟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逢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今译

庄子身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用麻绳系着草鞋而过访魏王。

魏惠王说:“先生为何如此困顿?”

庄子说:“只是贫穷,并非困顿。士人不能顺道循德而行,才是困顿。衣破鞋烂,只是贫穷,并非困顿。这是人们所言的不遇有道之世。君王难道不曾见过腾跃的猿猴吗?猿猴处身于高大乔木楠、梓、榆、樟之间,就能攀揽树枝而成森林之王,即便后羿、逢蒙也不敢轻视。等到猿猴处身于多刺灌木柘、棘、枳、枸之间,只能慎行侧目,惊惶失措。这并非筋骨僵硬而不再柔软,而是所处时势不便,不足以发挥才能。如今我身处昏君乱相之间,想要不困顿,怎么可能呢?如同比干被剖心,正是时势险恶的征象!”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炎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

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窒不行,天地之行也,运化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而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舍,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今译

孔子穷困于陈蔡之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左手扶着枯树,右手拍击枯枝,唱起炎帝的歌谣,击木为乐而无旋律,吟诵为歌而无音律,击木声与吟诵声,有序而合于人之德心。

颜回端正拱立在侧,回目而窥望其师。

仲尼担心颜回拔高老师而夸大,爱戴老师而哀伤,说:“颜回啊,不受天命损益的影响较易,不受人运损益的影响较难。没有一种新的开始不是旧的结束,人应该与天合一。你知道如今唱歌的人是谁吗?”

颜回问:“什么叫作‘不受天命损益的影响较易’?”

仲尼说:“饥渴寒暑,使人穷困窒塞难以畅行,是天地自然的运行,运动变化的必然,是说人应该与万物同逝返归天道。身为臣子之人,不敢离弃人道。臣子对于暂时倚待的人道尚且如此,何况对于终极倚待的天道呢?”

“什么叫作‘不受人运损益的影响较难’?”

仲尼说:“开始出仕就达于四方,爵禄均至而不再贫穷,这是外物之利,非关己身之德,吾人的天命受制于身外的天道。君子不做强盗,贤人不做窃贼,吾人若是妄取外物,如何成为君子贤人?所以说:鸟类之知莫过燕子。眼睛不该看的,身处其境也不看;即使树落果实,也放弃而飞走。燕子畏惧人类,却寄身于人类屋舍,存身于社稷廊庙。”

“什么叫作‘没有一种新的开始不是旧的结束’?”

仲尼说:“天道主宰万物的物化而人难尽知如何嬗变,人类怎能知晓何处是天道的终结?何处是天道的开始?唯有自正己身独待天道而止罢了。”

“什么叫作‘人应该与天合一’?”

仲尼说:“有人间祸福的变迁,由天道决定;有天赋物德的厚薄,也由天道决定。人难尽有天道,由物德低于天道的本性决定。因此圣人安然体道而终其天年。”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且 将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返走。虞人逐而讯之。

庄周返入,三日不逞。

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逞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国,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辱;吾是以不逞也。”

今译

庄周游玩于雕陵的樊篱之外,见一奇异之鹊从南方飞来,翼展七尺,眼大径寸,翼尖扫过庄周的额头,而后停栖于栗树林。

庄周惊异自问:“这是什么异鸟?翼展很广却不远飞,眼睛很大却不见人。”提起衣角快步跟去,手执弹弓准备射它。却见有一夏蝉,正得美妙树荫,而忘记身形危殆。螳螂借助树叶掩护,正要捕捉夏蝉,一见有得而忘记身形危殆。异鹊跟从而以为有利,一见利益而忘记真德危殆。

庄周惊惧说:“唉!万物原本互相牵累,不同物类互相招杀。”扔掉弹弓而转身急走。栗林小吏追逐而后讯问庄子。

庄周回家,郁闷三日。

蔺且就问庄子:“夫子为何近日非常郁闷呢?”

庄周说:“我执守外物而忘记身形危殆,流连人道浊水而迷失天道清渊。蔺且啊,我曾闻吾师告诫说:‘入于其国,易从其俗。’如今我游玩于雕陵而忘记身形危殆,异鹊之翼扫过我的额头;我又入游栗林而忘记真德危殆,栗林小吏又以为我偷盗而凌辱;我因此郁闷。”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

逆旅之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

阳子问其故。

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心,安往而不爱哉?”

今译

阳子前往宋国,中途投宿旅店。

旅店主人有妾二人,一妾貌美,一妾貌丑,丑妾位尊而美妾位卑。

阳子问其原因。

旅店主人回答说:“美妾自以为美,我不知她美;丑妾自以为丑,我不知她丑。”阳子对弟子说:“弟子谨记!行贤而去除自以为贤之心,何往而不受敬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