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1)
题解
《田子方》被后于魏牟的《吕览》、先于刘安的贾谊《鵩鸟赋》钞引,必在魏牟版外篇。刘安版、郭象版仍在外篇。
郭象版外篇《田子方》十一章,“田子方”五章,“百里奚”六章,两大部分结构断裂、义理脱节,证明郭象裁剪刘安版杂篇《百里奚》834字,拼接于刘安版外篇《田子方》1367字,合为郭象版外篇《田子方》2201字。详见绪论三《刘安版大全本篇目考》,参看《百里奚》题解。
本书从郭象版外篇《田子方》2201字中,摘出魏牟版、刘安版外篇《田子方》1367字,复原于魏牟版外篇第七。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13字,订讹文8字。
《田子方》虚构“庄子见鲁哀公”,异于蔺撰五篇著录庄子九事无一虚构。文风张扬夸诞,意旨鲜明辛辣,撰者当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
魏撰《田子方》,可分五章,通篇贯彻改宗主题。
第一子方见文侯章,虚构子夏弟子改宗,又教诲魏文侯改宗。
第二孔子见温伯章,虚构孔子改宗。
第三孔教颜回章,虚构颜回改宗。
第四老聃教孔章,重言孔子、颜回改宗。
第五庄子见哀公章,虚构庄事,赞扬能够欣然改宗的,仅有“儒者一人”。
一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今译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次称赞谿工。
文侯问:“谿工,是你的老师吗?”
子方说:“不是,是我的邻居。谈论大道屡屡恰当,所以我称赞他。”文侯问:“那么你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文侯问:“你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说:“东郭顺子。”
文侯问:“那么夫子为何从不称赞他?”
子方说:“吾师为人本真,外貌如人而内德如天,虚己随缘而葆全真德,心性清寂而宽容外物。他人不合于道,端正容色以助人开悟,使他人的悖道意欲消除。我哪有资格称赞他?”
子方辞出,文侯怅然终日不言,召来侍立的近臣,对他们说:“太深远啦,葆全真德的君子!原先我以为圣知之言、仁义之行属于至境。我听闻子方之师所达至境,我身形解脱而不欲妄动,嘴巴钳结而不欲妄言。我原先所学,只是土牛木马罢了!魏国,真是拖累我的身外之物啊!”
二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返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祈见我,今也又祈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导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及出,子路曰:“夫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
今也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今译
温伯雪子前往齐国,投宿于鲁国。有个鲁人请求拜见,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解人心,我不愿见。”
到了齐国以后,返回又投宿于鲁国。那个鲁人,又请求拜见。温伯雪子说:“上次请求见我,如今又请求见我,必有能够振拔我的高见。”
出去见客,返入内室就叹气。明日又出去见客,又返入内室就叹气。
仆人问:“每天会见这个客人,必定返入内室就叹气,是何缘故?”
温伯雪子说:“我原本告诉过你:‘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解人心。’连日见我的客人,进退一时中规,一时中矩;仪容一时如龙,一时如虎。他规谏我时像儿子,他开导我时像父亲,因此叹气。”
仲尼见了温伯雪子却不言语。等到出来,子路问:“夫子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如今见他却不言语,是何缘故?”
仲尼说:“像那样的人,我举目一瞥即明道存其身,已经无须言语。”
三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仲尼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者,夫子言,回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者,夫子辩,回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者,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也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欤?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窥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欤?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夫子疾驰我也疾驰。夫子飞奔绝尘,而我只能干瞪双眼落在后面!”
仲尼说:“颜回,这是何意?”
颜回说:“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就是夫子如何言说,我也如何言说。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就是夫子如何论辩,我也如何论辩;夫子疾驰我也疾驰,就是夫子如何论道,我也如何论道。等到夫子飞奔绝尘,而我只能干瞪双眼落在后面,就是夫子不须言说就能取信于人,不结朋党就能团结众人,不掌国政就能吸引民众,而我不知夫子为何能够如此。”
仲尼说:“不!可以毫无洞察吗?悲哀无过于德心死亡,而身形死亡尚属其次。太阳升于东方而落于西极,万物无不比照仿效。有眼有足的动物,倚待天道而后成功。天道出显则存,天道入灭则亡,万物无不如此。有人倚待人道而死,有人倚待天道而生。我一旦禀受天道而成人形,在尚未物化之前只能静待气尽,仿效天道而动,日夜没有裂隙,却不知生命何时告终。禀受造化熏陶成形的万物,知晓天命不能尽窥于眼前,我因此日日趋近前往天道。
“我终身与你相处却失之交臂,能不悲哀吗?你恐怕只是寻求我的形迹。我的形迹早已消失,而你求之于形迹以为有道,这是求马于空荡荡的马市。我服膺你,是你坐忘仁义礼乐;你服膺我,也应丧忘我的形迹。尽管如此,你又有何患累?即使丧忘我的形迹,我还有不可丧忘之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