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2)
四
孔子见老聃。
老聃新沐,方将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侍之,少焉见,曰:“丘也眩欤?其信然欤?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返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欤?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今译
孔子拜见老聃。
老聃刚洗过头,正在披散头发晾干,凝然不动似乎非人。孔子退在一侧侍立,少顷拜见,说:“是我眼花?还是真的?刚才的先生,身形僵直如同枯木,似乎遗弃万物远离人世,而立身于见独之境。”
老聃说:“我的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
孔子问:“这是何意?”
老聃说:“我德心困惑,而不能尽知;嘴巴张开,而不能尽言。只能尝试为你言其大略:至阴肃肃寒冷,至阳赫赫炎热;肃肃至阴出于天,赫赫至阳出于地;天地阴阳交媾和合,万物由此产生;或许可以视为主宰万物的纲纪,然而无法窥见其形。万物消亡、生息、满盈、亏虚,一时隐晦一时显明;天道使万物日日改易月月变化,日日均有作为,然而从来未曾居功。生命萌生于天道,死亡返归于天道,开始终结相互循环不见端倪,而无法知晓何时穷尽。除了天道,将以谁为万物之宗?”
孔子说:“请问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的感受。”
老聃说:“德心遨游于万物之初始,至美至乐。抵达至美,而遨游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说:“愿闻其中的奥妙。”
老聃说:“食草之兽,不怕改易原野;水生之虫,不怕改易水域。因为外境小变而不失天道大常,所以喜怒哀乐不入于德心。天下,是万物共有的同一世界。得悟天地万物共有同一世界,那么四肢百体将被视为尘垢,死生存亡将被视为昼夜,而后不被死生存亡的大变撄扰德心,那么得失祸福的小变怎能介入德心呢?舍弃相互隶属的人道,如同舍弃泥块,知晓自身尊贵于相互隶属。可贵在于自我,而不失于应变。况且万物千变万化而永无终极,如何足以撄扰德心?已达天道之人,解脱于人道。”
孔子说:“夫子的德心可配天地,而仍然假借至言用于修剪德心。古之君子,谁能解脱于修剪德心?”
老聃说:“不对。水之流淌,无为而后才性自然;至人对于德性,不事修剪而后众人不能离弃。正如天的自然而高,地的自然而厚,日月的自然而明,何须修剪才德呢?”
孔子辞出,转告颜回,说:“我对于天道,恐怕犹如醋瓮里的蠛蠓虫吧?若非夫子为我揭开覆盖醋瓮的泥封,我不知天地大全啊!”
五
庄子见鲁哀公。
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方屦者,知地形;绶珮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今译
庄子拜见鲁哀公。
哀公说:“鲁国多有儒士,少有学习先生方术之人。”
庄子说:“鲁国少有儒士。”
哀公说:“全体鲁人都穿儒服,怎么能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者头戴圆冠,表示知晓天时;脚穿方鞋,表示知晓地形;身佩玉玦,表示临事决断。君子拥有某种道术,未必身穿某种服饰;身穿某种服饰,未必知晓某种道术。公侯定要以为不然,何不号令国中,说‘没有某种道术而身穿某种服饰者,判为死罪’?”
于是哀公发布号令,五天以后鲁国无人再敢身穿儒服。独有一男子,身穿儒服而立于公门之外。哀公立即召他进来问以国事,他千变万化而滔滔不绝。
庄子说:“整个鲁国仅有儒者一人罢了,可以称为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