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知北游(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656

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

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

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曰:“有。”

曰:“其数若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仰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今译

泰清问无穷说:“你知道吗?”无穷说:“我不知。”

又问无为。

无为说:“我知道。”

问:“你的知道,可有路径?”

说:“有。”

问:“路径如何?”

无为说:“我知道可以使人高贵,可以使人低贱,可以使人自我约束,可以使人自我散漫。这是我用于知晓天道的路径。”

泰清以无为之言请教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知,与无为的知,谁是谁非呢?”

无始说:“自知无知的人深邃,自矜有知的人浅陋;自知无知的人在道之内,自矜有知的人在道之外。”

于是泰清仰天叹息说:“自知无知方为真知吗?自矜有知实为不知吗?谁能知晓自知无知方为真知、自矜有知实为无知呢?”

无始说:“道不可闻,可闻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见,可见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言,可言之道必非真道。谁能知晓形塑有形万物的道体是无形的呢?道体不当求诸名相。”

无始又说:“有人询问道体而予回应之人,不知道体;询问道体之人,也未得闻道术。道体不可询问,询问不可回应。不可询问却询问,这是叩问虚空;不可回应却回应,这是内心没有道术。内心没有道术,却应对无穷追问,如此之人,外不能观照宇宙表象,内不能知解太初之道,因此不能越过昆仑之巅,遑论神游太虚之境。”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

光曜不得问,而熟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今译

光曜问无有说:“夫子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无有不予应答。

光曜未得答案,就细看无有的状貌,渺渺空空,整天看他也看不见,整天听他也听不到,整天摸他也摸不着。

光曜说:“至境啊!谁能达此至境呢?我能保有致无,而未能丧忘致无;有为于致无,仍属有境,怎能达至此境呢?”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

大马曰:“子巧欤?有道欤?”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今译

大司马家锤制腰带钩的工匠,年已八十岁了,锤制的腰带钩仍然分毫不差。大司马问:“你是手巧呢?还是有道呢?”

钩匠说:“我是有所持守。我年方二十就爱好锤制腰带钩,对于别物从来不看,若非腰带钩从不注意。我能够用心于此处,是凭借不用心于别处,所以长得其用。何况无所不用的天道呢?何物不取资于天道呢?”

十一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而有孙,可乎?”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今译

冉求问仲尼说:“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晓?”

仲尼说:“可以。古时的道犹如今日的道。”

冉求不再有疑而告退,第二天又来问:“昨天我问:‘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晓’,夫子说:‘可以。古时的道犹如今日的道。’昨天我领悟,今天我困惑。请问是何缘故?”

仲尼说:“昨天你领悟,是通于神明的德心先天所能承受;今天你困惑,莫非又想越出不通神明的德心极限之外?道无古今,也无始终。没有子却有孙,可以吗?”

冉求回答不出。

仲尼说:“罢了,不必回答了!道不是为了生才创造死,也不是为了死才毁灭生。死、生岂有对待呢?都共存于一体。哪有先天地生的物呢?造物者不可能是物。物当然不能先于物,每物之前必有别物,追溯别物永无终止。圣人爱人永无终止,正是有取于生养万物的天道。”

十二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磨?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山林欤!皋壤欤!与我无亲,使我欣欣然而乐欤!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齑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之相将迎。”

今译

颜渊问仲尼说:“我曾听夫子说:‘对待外物不要送,不要迎。’我想请问如何游心此境?”

仲尼说:“古之至人因应外境不断变化而因循内德没有变化,今之众人因循内德不断变化而因应外境没有变化。因应外物有所变化之人,正是因循内德一直不变化之人。何者应该变化何者不该变化?如何因应外物的相刃相磨?必须不与外物过多盘桓。狶韦氏的园囿,黄帝的悬圃,虞舜的宫苑,商汤武王的静室;山林啊!原野啊!与我并非亲戚,却能使我欣然快乐!快乐尚未尽享,悲哀又继之而来。哀乐之来我不能抵御,哀乐之去我不能阻止。可悲啊,世人作为物只是暂住人间旅舍罢了!

“个人只是知解此生所遇之境而不能知解此生不遇之境,能有此生所有之能而不能有此生所无之能。必有无知无能之处,固为人所不可避免。务求避免个人不可避免的,岂不可悲?至高之言是去除语言,至高之为是去除有为。剪齐众人之知于一己有限之知,太浅陋了。君子之流比如儒墨之师,才会以相对是非相互攻击,何况今之众人呢?圣人与外物和谐相处,不伤害外物。不伤害外物之人,外物也不能伤害。唯有不伤害外物之人,方能与外物相互迎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