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1)
题解
《庚桑楚》被先于刘安的贾谊《吊屈原赋》钞引,必在魏牟版外篇。刘安版仍在外篇,郭象版贬入杂篇。
向秀《庄子注》“有外无杂”,郭象版杂篇《庚桑楚》九章,“庚桑楚”四章有陆引向注二十八条,“宇泰定”五章却无陆引向注,而且两大部分结构断裂、义理脱节。“庚桑楚”四章是没有卮言的长篇寓言,“宇泰定”五章是没有寓言的长篇卮言,风格迥异,反差强烈。证明郭象裁剪刘安版外篇《宇泰定》1197字,拼接于刘安版外篇《庚桑楚》1293字,合为篇幅超长的郭象版杂篇《庚桑楚》2490字,再移外入杂;同时证明向秀仅注刘安版外篇《庚桑楚》,未注刘安版外篇《宇泰定》。详见绪论三《刘安版大全本篇目考》,参看《宇泰定》题解。
本书从郭象版杂篇《庚桑楚》2490字中,摘出魏牟版、刘安版外篇《庚桑楚》1293字,复原于魏牟版外篇第九。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7字,删衍文8字,订讹文8字。
《庚桑楚》文风张扬夸诞,意旨鲜明辛辣,撰者当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
魏撰《庚桑楚》,可分四章,是首尾连贯、结构完整的单一寓言,与魏撰《盗跖》、《列御寇》同为中国短篇小说的祖构。魏撰《秋水》河伯观海章1641字,证明魏牟具有撰写长篇寓言的能力。
第一章,老聃弟子庚桑楚学成北归,使所居之地丰收,演绎《逍遥游》藐姑射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褒扬至人顺应江湖天道,恩泽及于民众。
第二章,庚桑楚拒绝民众奉其为君,演绎《逍遥游》“尘垢秕糠,陶铸尧舜”,贬斥尧舜鼓吹庙堂伪道,遗祸“千世之后”。
第三章,庚桑楚教诲南荣趎,演绎《齐物论》物德之量不齐,物德之质本齐,阐明“德非不同,才有巨小”。
第四章,南荣趎有惑南行,求教老聃,演绎《养生主》“缘督以为经”,阐明顺道循德的“卫生之经”。
一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洁然仁者,远之。臃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穰。
今译
老聃的弟子庚桑楚,偏得老聃的道术,前往北方住在畏垒山。矫饰而自矜其知的男仆,一概摈退;洁身而自诩仁爱的使女,一概疏远。臃肿不中绳墨的男仆,留下同居;污渎不修容仪的使女,留下任用。住了三年,畏垒地区大获丰收。
二
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
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实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已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蝼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渺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辨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今译
畏垒民众相互议论说:“庚桑子初来之时,吾人惊讶其异于众人。如今吾人按天计算似有不足,按年计算实已有余。恐怕他是圣人吧?你我何不尊他为君,奉于社稷呢?”
庚桑子听闻此事,面向南方而不能释怀。弟子不解。
庚桑子说:“弟子为何不解于我?春气发动而后百草萌生,秋气得正而后五谷成熟。春气与秋气,岂能不得天道就如此呢?丰收正是天道已经运行所致。我听闻至人静居方丈小室,而后百姓猖狂自适不知欲往何处。如今畏垒的小民,却窃窃商议用人道礼仪把我供奉于贤人之间,我岂是标的之人呢?我因此不能释怀于老聃的教诲。”
弟子说:“不是这样。数尺的水沟,大鱼不能回转身体,然而泥鳅可以折返;数仞的土丘,巨兽不能隐藏身躯,然而妖狐视为福地。况且尊崇贤者任用能人,奖赏善人给予利禄,自古尧舜以降已经如此,何况畏垒的民众呢?夫子不妨听从吧!”
庚桑子说:“小子过来!口能含车的巨兽,一旦独自离山,就不免于罗网的祸患;口能吞舟的大鱼,一旦游荡搁浅,就连蝼蛄、蚂蚁也能欺负它。所以鸟兽不厌高远,鱼鳖不厌深邃。全形全德之人,隐藏自身,也不厌深邃高远。况且尧舜二子,又何足以称扬呢?他们辨识力低下,只会乱凿泥墙而种植蓬草;数着头发梳头,数着米粒做饭,窃窃计议又何足以济世呢?举荐贤才民众就会竞相倾轧,任用知能民众就会竞相偷盗。此类小技,不足以淳厚民风。民众对于利益用力甚勤,子会杀父,臣会杀君,白天抢劫,正午穿墙。我告诉你,大乱的本源,必定生于尧舜之世,其恶果存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恐怕必定会有人吃人之事。”
三
南荣趎蹵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晚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而能化螟蛉;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