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管仲(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163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矣。”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达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达乎?夫为大不足以为达,而况为德乎?夫大备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返己而不穷,循古而不磨,达人之诚。”

今译

仲尼来到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孙叔敖手执酒爵而侍立,市南宜僚接过酒爵而祝酒,说:“先生似有古人之风?敬请在此发言。”

仲尼说:“我曾闻教‘不言之言’,以前未曾言及,愿意在此言之。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后两家交兵之难得以解除。孙叔敖高卧摇扇,而后楚人投置兵器得以安宁。我愿拥有三尺长舌称颂之。

“那位孙叔敖可谓不言而合道,这位市南宜僚可谓不言而雄辩。所以物德汇总于道一,而言语休止于心知所不知之域,可谓至境。天道只能齐一物德之质,物德之量不能尽同;心知所不知之域,言语之辩不能尽举。争辩名相如同儒墨就凶险了。所以大海不拒绝东流之水,达于大之极致;圣人兼容并包天地,恩泽遍及天下,然而天下人不知圣人是谁。因此生前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实物不积,虚名不立,如此方可称为达道之人。狗不因善吠而称良,人不因善言而称贤,何况欲达天道之人呢?自矜伟大不足以达道,何况欲葆物德之人?伟大完备莫如天地,然而天地何尝贪求呢?却伟大完备了。知晓何为伟大完备之人,不求外物,不失真德,不弃真道,不被外物改变自己。返己真德而无穷尽,遵循亘古之道而不与外物相刃相磨,这就是达道之人的实情。”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尔以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尔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畋,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掌康公之闺,然身食肉而终。

今译

子綦有八个儿子,站在面前,召来九方歅说:“为我儿子看相,谁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有福气。”

子綦惊喜说:“何等福气?”

九方歅说:“梱将与国君同案而食,以此终其一生。”

子綦黯然流泪说:“我儿子做了何事,以至于这种绝境?”

九方歅说:“与国君同案而食之人,福泽惠及三族,何况父母呢?如今夫子闻知而哭泣,是拒绝福气。看来儿子有福气,父亲无福气。”

子綦说:“九方歅啊,你何足以明白这个?你以为梱真有福气吗?尽享酒肉,不过入于口鼻,你何足以明白酒肉从何而来?我不曾从事放牧,而母羊从房子西南角跑出来;我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从房子东南角跑出来。你不觉奇怪,是何缘故?我与儿子遨游的,是遨游于天地。我与儿子从天空获得快乐,我与儿子从大地获得食物;我与儿子不参与俗事,我与儿子不参与算计,我与儿子不参与作怪;我与儿子驾乘天地的实情,而不让外物撄扰自己;我与儿子一向与物推移,而不以参与俗事为宜。如今这样,竟有世俗的报偿了。凡有怪异征兆,必定先有怪异行为。危险啊!必非我与儿子有罪,恐怕是上天降灾。我因此而哭泣。”

没过多久,子綦派梱前往燕国。盗贼半道把他掳去,身体完好卖掉较难,不如砍掉一足再卖较易,于是砍掉一足卖到齐国。恰好执掌齐康公的闺闱,这样食肉而死。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欤?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瞥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今译

啮缺遇见许由,问:“先生欲往何处?”

许由说:“将要逃离唐尧。”

啮缺问:“此言何意?”

许由说:“唐尧,为把民众畜于庙堂樊笼而鼓吹虚假仁义,我担心他被天下人笑话,后世恐怕会有人吃人之事吧?民众,不难聚集,爱护他们就会亲附,有利他们就会齐至,赞誉他们就会努力,遭到他们厌恶就会离散。得爱、获利源于仁义,献身仁义的人必少,利用仁义的人必多。仁义的行为,必将毫无诚意,必将借给禽兽般贪婪之人成为作恶工具。因此一个人独断专制的有利天下,打个比方犹如一瞥所见之有限。唐尧仅知贤人有利天下,然而不知贤人残害天下。唯有自外于贤人之人能知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