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则阳(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691

今译

魏罃与齐侯田午订立盟约,齐侯田午背叛了盟约。魏罃愤怒,将要派人行刺田午。

公孙衍闻知而感到羞耻说:“君王是万乘之君,却以匹夫的方式对付仇人。我请求带领二十万甲兵,为君王攻齐,俘虏齐国人民,劫掠齐国牛马,使齐君内热发疮于背;然后攻破齐都,逼迫田忌出逃;然后鞭打田忌的背部,打断田忌的脊梁。”

季子闻知而感到羞耻说:“欲筑十仞之城,已经筑到七仞,却又毁坏之,这是筑城役徒怨苦之事。如今兵戎不起已有七年了,这是王业的根基。公孙衍是作乱之人,不可听信。”

子华子闻知而鄙视他们说:“以伐齐为善的人,是作乱之人。以不伐齐为善的人,也是作乱之人。认为主张伐齐和主张不伐齐的人都是作乱之人的人,又是作乱之人。”

魏惠王问:“那么应该如何?”

华子说:“君王寻求天道就行了。”

惠施闻知,引见戴晋人。

戴晋人说:“有种动物叫蜗牛,君王知道吗?”

魏惠王说:“知道。”

戴晋人说:“有个邦国在蜗牛左角,叫触氏。有个邦国在蜗牛右角,叫蛮氏。时常互相争地而攻战,伏尸数万,追逐败北之敌,十五天以后返回。”

魏惠王说:“嘻!恐怕是虚妄之言吧?”

戴晋人说:“我愿为君王指实此言。君王以为四方上下有无穷尽呢?”

魏惠王说:“没有穷尽。”

戴晋人说:“既知遨游德心于无穷,而后返观四通八达的天下,岂非若存若亡呢?”

魏惠王说:“是的。”

戴晋人说:“四通八达的天下之中有魏国,魏国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君王。君王与蛮氏,有无分别呢?”

魏惠王说:“没有分别。”

客人辞出。而后魏惠王惝恍若有所失。

客人辞出以后,惠施进见魏惠王。

魏惠王说:“这位客人,是达道至人啊!圣人不足以相提并论。”

惠施说:“吹箫管,其声呜呜;吹剑环,其声嘘嘘。圣人尧舜,世人无不称誉;称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犹如一声嘘嘘。”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蒋。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

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

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尔何以为存?”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今译

孔子来到楚国,投宿于蚁丘的茅屋旅舍。相邻之家有男女仆役登上屋顶。

子路问:“这些屋顶铺草的是什么人啊?”

仲尼说:“是圣人的仆役。这位圣人自埋于民间,自藏于田垄;其声消隐,其志无穷;其口虽然有言,其心未曾有言;将与世俗相违,而德心不屑与世俗同往。这是自沉于陆的圣人,恐怕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往召他来见孔子。

孔子说:“止步!他知道我执著于自我,又知道我来楚国,以为我必欲使楚王召见我,他必将以为我是佞人。如此之人,他对于佞人,尚且羞闻其言,何况亲见其身呢?你有何颜面自存?”

子路过去一看,屋子已经空了。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耘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剂,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终年餍飧。”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伪。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瘭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今译

长梧封人对子牢说:“你管理政事,切勿鲁莽;治理民众,切勿草率。从前我种植禾谷,耕地十分鲁莽,禾谷的果实也鲁莽回报我;除草十分草率,禾谷的果实也草率回报我。我来年改变方法,深耕土地而细锄杂草,于是禾苗繁盛生长,我整年饱餐。”

庄子得闻以后说:“如今世人外治身形,内理德心,大多类似封人所言:逃遁天道,背离德性,戕灭真情,亡失心神,以致众人作伪。所以鲁莽对待德性的人,好恶的孽种,成为侵夺德性的杂草;杂草一旦萌芽,虽能扶持吾人身形,很快就会擢拔吾人德性;于是溃疡痔漏一起发作,不择孔窍而出,还有手疮面疽腹疥背痈,体内虚热尿泛白沫。”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

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僵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罹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物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过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今译

柏矩学习道术于老聃,说:“请允许我游历天下。”

老聃说:“止步!天下犹如此处。”

柏矩又请求。

老聃问:“你将从何处开始?”

柏矩说:“从齐国开始。”

柏矩到达齐国,看见一个罪人,一推已经僵硬,脱下朝服盖住此人,仰天大号而哭:“你呀!你呀!天下将有大灾,你为何独自先罹其祸?”又问:“莫非你是盗贼?莫非你曾杀人?”

荣辱标举,然后看到病患;财货积聚,然后看到争斗。如今标举引人致病的伪德,积聚引人争斗的外物,使得众人全都感到穷困,使之无休无止追逐,意欲不至于此,岂能得遂所愿?古时的君主,以为得道的是民众,失道的是自己;正确的是民众,错误的是自己,所以一物有失正形,退而自责。如今的君主却不如此,隐瞒真相,而后斥责不知真相的民众;扩大灾难,而后加罪不敢反抗的民众;加重任务,而后惩罚不能胜任的民众;服役之途遥远,而后诛杀不能按时到达的民众。民众的知识、能力穷竭,就会继以作伪。天天出现众多作伪,士人民众怎能不伪?能力不足就会作伪,知识不足就会欺诈,财货不足就会盗窃。天下盗窃风行,责怪谁而后可以令人信服呢?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黜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

此所谓然欤?然乎?

今译

蘧伯玉活到六十岁而后思想发生变化,未尝不对初始所是,而最终贬之为非。不知蘧伯玉六十以后所是,是否五十九年所非呢?

万物均有萌生之处,然而众人都不能窥见萌生之根;万物均有所出之处,然而众人都不能窥见所出之门。众人无不尊崇其所能知的人道,然而都不知凭借其所不知的天道而后达于真知,可以不说是莫大疑惑吗?停止吧!停止吧!无物能够逃遁天道。

天道就是绝对之然吧?是否有人以之为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