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阳(3)
八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畋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鑑而浴。史鰌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凭其子。’灵公夺而埋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今译
仲尼问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说:“卫灵公饮酒淫乐,不闻国家政事;打猎捕兽,不赴诸侯会盟。死后却谥为‘灵公’,是何缘故?”
大弢说:“这属于因是啊。”
伯常骞说:“灵公与妻妾三人,夏日同盆共浴。史鰌奉召进见,灵公赐币搀扶。灵公私事亵慢,如此过分;灵公敬重贤人,如此恭肃。所以他被谥为‘灵公’。”
狶韦说:“灵公死后,他的孙子出公卜问葬于故墓不吉,卜问葬于沙丘大吉。挖掘沙丘数仞,得到石椁;洗净而后再看,石椁刻有铭文:‘不靠他的儿子。’出公夺人墓地而后埋葬灵公。灵公谥‘灵’早已注定了!大弢、伯常骞二人何足以明白呢?”
九
少知问于太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
太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海合小而为大,达人合私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征而不拒。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功。无功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太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辨,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太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矫起;雌雄牉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磨,聚散相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矫运之相使,穷则返,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至知,不能以言读其所化,又不能以意度其所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又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今译
少知问太公调说:“什么叫‘丘里之言’?”
太公调说:“丘里一隅,聚合十来姓氏百来号人而后形成风俗;剪齐相异的物德之量以为相同,离散相同的物德之质以为相异。如今丘里之人指认马的百体之一,却找不到马;然而马牵到眼前,立体呈现马的百体,方能称为马。因此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海合小而为大,达人合私而为公。所以从外得闻丘里之言,内有真德做主就不会坚执;从内自悟真德,外有天道征象就不会拒绝。四季气候相异,天道不赐偏私之施,所以年岁有成;百官职守相异,君主不予偏私之恩,所以邦国治理;文武才能相异,君主不加偏私之见,所以德性完备;万物之理相异,天道不加偏私之观,所以致无其功。致无其功所以无为,无为而后无不为。时令有终结开始,世事有变异迁化。祸福倚伏相生,对于此人有所拂逆,对于彼人有所适宜;每人殉物有异如同其面,丘里之言欲加匡正,就有差谬。比之大河,百材皆渡;观于大山,木石同处。这是我对丘里之言的评价。”
少知问:“那么把先生之言称为道,足够吗?”
太公调说:“不足。如今计算物类的数量,不止于万,却称为‘万物’,是因为‘万’表示数量之多,‘万物’只是物之总和的代号。因此‘天地’,是一切有形之物的代号;‘阴阳’,是一切无形之气的代号;‘道’,作为言说公理的假名,视为至大而后理解为代号就可以了。然而已有名相的‘道’,怎能比况原无名相的道呢?那么若是据此辨析,我之假言犹如狗,道之实体犹如马,不及太远了。”
少知问:“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据以产生的终极起因,是什么?”
太公调说:“阴阳相互照耀,相互涵盖相互制约;四时相互替代,相互萌生相互杀伐。好恶趋避,于是引起矫变;雌雄媾合,于是延续万有。安危相互变易,祸福相互倚伏。缓急相互厮磨,聚散相互成就。这是言之名相可以记录的万物实情,可以描述的万物精微。随机秩序的相互治理,矫变运作的相互驱使,穷尽以后又会返归,终结以后又会开始。这是万物的共有,言语的尽头,知识的至境,极究万物到此为止。洞观天道之人,不追随一己所知而废弃天道,不推原万物产生的终极起因,这是议论所应停止之处。”
少知问:“季真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接子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二家的议论,谁得正于实情?谁偏离于公理?”
太公调说:“鸡鸣狗吠,这是众人之所知;即便有人达于至知,不能解读鸡狗将会如何变化,又不能臆测鸡狗将要如何作为。据此辨析,天道的精微难以比拟,天道的宏大难以测量。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均未免于视道为物,因而终属过甚之言。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就坐实道为人格神,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就虚化道为不存在。既有名相又可指实,只是万物的暂居之形;既无名相又难指实,才是万物的虚无之质。天道只可假言只可意会,言说越多越是疏离。
“物未诞生不可禁止其生,物已死亡不可阻止其死。死生相距不远,其理却难尽睹。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认为‘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均属可疑的假设。我观察天道的本原,已往无法穷尽;我寻求天道的末端,未来没有终结。天道没有穷尽没有终止,言语无法表述,因为言语与万物一样有限。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天道其实无所作为’,是二人言议的根本,与万物一样有终有始。天道不可视为实有之物,又不可视为不存在。天道的名相,用于假借名相而后躬行天道。认为‘天道或许有意驱使’、‘天道其实无所作为’,囿于万物一方一隅,那样怎能抵达超越一方一隅的道术?言议若是足够,那就整天言议而穷尽天道;言议若是不足,那就整天言议而穷尽万物。天道,是万物的终极,言议、沉默均不足以承载。天道既非言议又非沉默足以承载,言议应该止于物德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