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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王(1)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75

题解

《让王》被后于魏牟、先于刘安的四子钞引最多,《吕览》钞引十二章,《荀子》、《韩非子》各化用二章,《韩诗外传》钞引五章,总计钞引、化用十五章,必在魏牟版外篇。刘安版仍在外篇,郭象版贬入杂篇。

本书把魏牟版、刘安版外篇《让王》2761字,复原于魏牟版外篇第十四。校正郭象篡改和历代讹误:补脱文64字,删衍文12字,订讹文27字,厘正误倒1处。

《让王》文风张扬夸诞,意旨鲜明辛辣,篇中提及魏牟,撰者当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1977年出土的安徽阜阳双古堆汉墓《让王》残简,证明《让王》撰于战国而非汉代。

《让王》篇名不见于内文,是对篇旨的概括,命名方式与内七篇相同,是外杂篇仅有之例。涉及“让王”主题的六章,仅有一章属于儒墨称为“三王”的商汤,五章属于儒墨称为“五帝”的尧舜,篇名不作“让帝”而作“让王”,既证撰者深明“人王”不可僭称“天帝”,又证外杂篇篇名与内七篇篇名一样,为撰者自题,非后人追题。

《让王》篇首、篇末、篇旨,无不紧扣《外物》末章所引庄言。郭象将外篇首篇《寓言》“移外入杂”,插入魏撰《外物》、《让王》之间,遮蔽了两篇的承接关系:《外物》末章所引庄言“虽相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至人不留行焉”,《让王》为之补充例证,故其文体在魏撰诸篇之中最为特殊。全文十八章,貌似随意罗列,实则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七章,主旨是“恶为君之患”,阐明“德心重于身形,身形重于天下”,所以主角让王之后隐遁全生。

第二部分八章,主旨是“恶为臣之患”,阐明“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所以主角全都不臣不仕。

第三部分三章,主旨是贬斥伪道俗见称颂的“贤君”,同时褒扬主角的让王“高节”,贬斥主角的自戕“戾行”。

貌似最无结构的《让王》,同样具有缜密结构,足证外杂篇无一杂凑之文。旧多误视外杂篇为杂凑之文,主要原因是郭象裁剪拼接、篡改反注,次要原因是注家盲从郭象,“知有聋盲”。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退而耕于颍水之阳,终身不见。

又让于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今译

唐尧把天下禅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隐退而躬耕于颍水北岸,终身不再出现。

唐尧又禅让给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说:“要我做天子,或许也可以。尽管如此,我恰好有难言的隐疾,正要治病,无暇治理天下。”

天下可谓至重,却不以天下戕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其他外物呢?唯有不用天下自为的至人,方可托付天下。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

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其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子州支伯。

子州支伯说:“我恰好有难言的隐疾,正要治病,无暇治理天下。”

所以天下虽是重器,却不以天下交换自己的生命。这是拥有道术之人异于俗人之处。

舜以天下让善卷。

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适。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

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善卷。

善卷说:“我立身宇宙之中,冬天穿野兽皮毛,夏天穿葛布衣服;春天耕地播种,身形足以劳作活动;秋天收获贮藏,身形足以休养饮食。太阳升起就劳作,太阳落下就歇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适。我何必用天下自为呢?可悲啊!你真不了解我。”

终究不肯接受。于是离去而后遁入深山,无人知晓他的居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

石户之农曰:“倦倦乎,后之为人?余葆力之士也。”

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返也。

今译

虞舜把天下禅让给友人石户之农。

石户之农说:“心神劳倦了吧,你做大酋长?我是葆德惜力之人。”

认为虞舜的德性未达至境,于是丈夫背负,妻子头顶,携带子女遁入海岛,终身不再返回。

太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

太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夫太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今译

太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前来攻打。献上皮毛布帛而不肯接受,献上狗马牲畜而不肯接受,献上珍珠玉器而不肯接受。狄人所求的,是土地。

太王亶父说:“与人的哥哥同住却让弟弟打仗而死,与人的父亲同住却让儿子打仗而死,我不忍心。你们都好好住在这里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有何差异?况且我听说:‘不以养生之物,危害所养生命。’”因此拄着手杖离开邠地。民众相连而跟从他,于是建国在岐山之下。

太王亶父,可谓能够尊重生命了。能够尊重生命之人,即使富贵也不以养生之物伤害自身,即使贫贱也不以利生之物牵累自身。今世之人,居于高官显爵的,全都看重失去外物。一见利生之物就轻易丧亡自身,岂非大惑呢?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

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今译

越人三代杀死国君。王子搜忧患此事,逃入开采丹砂的洞穴。而后越国没有国君,寻找王子搜不见,追踪到丹砂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人点燃艾草熏他出来,让他乘上越王的车舆。王子搜拉着缰绳登上车驾,仰天而呼告说:“天君啊!天君啊!难道不能放过我吗?”

王子搜并非厌恶成为国君,而是厌恶成为国君的危害。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谓不以邦国伤害自己的生命了,所以越人必欲得其为君。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

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之不得也?”僖侯曰:“善!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今译

韩、魏相互争夺侵占土地。子华子拜见韩昭侯,韩昭侯面有忧色。

子华子说:“如今让天下人书写铭文放在君侯面前,铭文上说:‘左手取铭,就砍右手;右手取铭,就砍左手。然而取铭之人,必定拥有天下。’君侯是否取铭呢?”

韩昭侯说:“寡人不取。”

子华子说:“很好!由此看来,两臂重于天下,身形又重于两臂。韩国比天下远为轻微,如今所争之地,又比韩国远为轻微,君侯何故忧愁身形伤害己生,忧虑不能得到所争之地呢?”

韩昭侯说:“好!教诲寡人之人众多,从未得闻如此之言。”

子华子可谓知晓轻重了。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粗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

使者曰:“此颜阖之家欤?”

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

使者致币。

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

使者还返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矣。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