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让王(2)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994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珠之重也哉?

今译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闻道术之人,派人送去钱财先达其意。颜阖住守陋巷,穿着粗布衣,而且自己喂牛。鲁国国君的使者到来,颜阖自己应对。

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

颜阖说:“是我的家。”

使者送上钱财。

颜阖应对说:“恐怕听错了,君侯将会怪罪使者,不如审核一下。”

使者回返审核,再来找他,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并非厌恶富贵,由于看重生命,所以厌恶危害生命的富贵。

所以说,道术的精髓用于持守己身,道术的残屑用于管理国家,道术的尘垢用于治理天下。由此看来,使王称帝的功业,是圣人的次要工作,不能用于保全身形颐养生命。如今世俗的君子,大多危害身形鄙弃生命以殉外物,岂不可悲呢?大凡圣人行动之前,必先考察所达的目标,以及所付的代价。如今有人在此,用随侯之珠,射千仞之雀,世人必定笑他。是何缘故?因为所付的代价贵重,而所达的目标轻微。生命,岂是区区随珠的贵重可比呢?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

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

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

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非命也哉?”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今译

列子穷困,面有饥色。

有门客对郑相子阳说:“列御寇,恐怕是拥有道术之士。住在主公之国却穷困,主公莫非不好贤士呢?”

郑子阳立即命令下属送给列子粮食。

列子出至外堂接见使者,一再拜谢而后推辞。

使者离去,列子返入内室。他的妻子怨望而捶胸说:“我听说成为有道之人的妻儿,都能得到安逸快乐,如今我们却面有饥色。相国知遇而送先生粮食,先生不肯接受,岂非我们命苦呢?”

列子笑着对她说:“相国并非自己了解我。因为他人之言而送我粮食,将来加罪于我,又将因为他人之言。这是我不肯接受的原因。”

后来,郑人果然作难而杀死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返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返国,说亦返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返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珪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珪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返吾屠羊之肆。”

遂不受也。

今译

楚昭王丢失国都,屠羊说逃难而追随昭王。后来昭王返回国都,将要奖赏追随者,包括屠羊说。

屠羊说对楚相说:“大王丢失国都,我丢失屠羊之业;大王返回国都,我返回屠羊之业。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何须奖赏?”

昭王对楚相说:“强迫他接受!”

屠羊说对楚相说:“大王丢失国都,并非我的罪过,所以不敢伏罪受诛;大王返回国都,并非我的功劳,所以不敢接受奖赏。”

昭王对楚相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对楚相说:“楚国的王法,必须立有可受重赏的大功,然后庶民方能晋见大王。如今我的心知,不足以保存邦国;而我的勇气,不足以赴死拒敌。吴军攻入郢都,我畏惧患难而逃避敌寇,并非特意追随大王。如今大王要废法毁约而接见我,这不是我愿意天下闻知的事情。”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份卑贱,然而陈说义理的境界甚高,你可为我延聘于三公之位。”

屠羊说对楚相说:“三公之位,我知道尊贵于屠羊之业;万钟爵禄,我知道丰厚于屠羊之利。然而我岂能贪图爵禄,而使吾王拥有妄施赏罚的恶名呢?我不敢当,唯愿返回我的屠羊店铺。”

终究不肯接受。

十一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桦冠屣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今译

原宪住在鲁国。四壁各仅一丈,屋顶铺以生草;草编房门不全,桑枝充当门轴;破瓮充当二室窗户,破布堵塞窗洞;上面漏雨下面潮湿,端坐而弹弦放歌。

子贡乘着高大马车,内穿黑红夹袄而外穿素色大衣,高车大马不能进入狭窄巷子,步行往访原宪。

原宪戴着桦冠穿着拖鞋,拄着藤杖而应门。

子贡说:“嘻嘻!先生是否有病?”

原宪回应他说:“我听说,没有钱财称为贫穷,学道而不能践行,称为有病。如今我只是贫穷,并非有病。”

子贡徘徊不安而面有愧色。

原宪笑说:“希望世俗回报而作为,拉帮结派而交友,学习为了被人看重,教诲为了自我拔高,伪装仁义隐藏奸邪,高车大马掩饰浅陋,我不忍心为之。”

十二

原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癐,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七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屣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今译

原宪住在卫国。麻絮袍子没有外套,身体浮肿气色不好,手掌脚底布满老茧;三天不生火,七年不添衣;一正帽子就拉断帽带,一拉衣襟就露出臂肘,一穿鞋子就绷裂后跟。趿着烂鞋而吟诵《商颂》,歌声响彻天地,如同铜钟石磬。天子不能使之臣服,诸侯不得与之交友。所以葆养心志之人丧忘身形,保养身形之人丧忘利禄,达至天道之人丧忘心知。

十三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欣然变容曰:“美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适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今译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过来!家境贫穷身份卑贱,为何不出仕呢?”

颜回说:“不愿出仕。我有城外的田地五十亩,足以吃上厚粥;城内的田地十亩,足以穿上丝麻;弹琴足以自娱,所学于夫子的足以自乐。我不愿出仕。”

孔子欣然改变容色说:“美妙啊,你的心志!我曾闻教:‘知足之人,不让利禄牵累自己;懂得自适之人,失去外物而不恐惧;用行为修复内德之人,没有俗位而不愧怍。’我念诵已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方才见到,这是我之所得啊。”

十四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巍阙之下,为之奈何?”

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 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