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让王(3)

书名:庄子复原本本章字数:2835

今译

中山公子魏牟对詹何说:“我身形流落在江湖之上,德心居留于巍阙之下,如之奈何?”

詹何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就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魏牟说:“虽然知晓此理,然而不能战胜自我。”

詹何说:“不能战胜自我,就顺从之。顺从之,心神不厌恶吗?不能战胜自我却强迫自己不顺从自我,这就叫双重受伤。双重受伤之人,无法长寿尽年。”

魏牟,是万乘之王的公子。他隐居山岩洞穴,困难大于布衣之士。虽未达至天道,可谓已有心意了。

十五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不辍。

颜回择菜于 外,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

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

孔子烈然返琴而弦歌,子路仡然执干而舞。

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得于此,则穷通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今译

孔子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七天没有生火做饭,野菜粥里没有饭粒,容貌气色十分疲惫,却在室内弹琴放歌不止。

颜回在门外采摘野菜,子路、子贡一起对他说:“夫子两次被鲁国驱逐,被卫人铲除留下的足迹,被宋人砍掉倚靠的大树,在商周故地陷于穷途,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欲杀夫子之人不被治罪,缉捕夫子之人不被禁止。夫子却弹琴放歌,声音未曾断绝,君子之无耻,可以如此吗?”

颜回无法回应,进屋转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长叹说:“仲由与端木赐,小人啊!叫进来,我对他们说。”

子路、子贡进屋。

子路说:“到此地步,可谓穷困了!”

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才叫通达,穷困于道才叫穷困。如今我啊,怀抱仁义之道,遭遇乱世之祸,岂能称为穷困?所以我内心自省而无愧于道,面临危难而不失己德。大寒已到,霜雪已降,我因此知晓松柏之茂盛。从前桓公流亡莒国而后称霸,文公受辱曹国而后称霸,越王败守会稽而后称霸。陈、蔡的困厄,对我岂非大幸呢?”

孔子刚烈返身弹琴放歌,子路雄壮执盾随之起舞。

子贡说:“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古时得于道术之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所乐并非穷困、通达。道术在于其身,那么穷困、通达如一,一如寒暑风雨的自然秩序。所以许由自娱于颍水之阳,而共伯得志于共山之首。

十六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

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墁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今译

虞舜禅让天下给友人北人无择。

北人无择说:“怪异呀,大酋长的为人!身居田垄之间,然而游历唐尧之门。不是到此为止,又欲用他的可耻行为污辱我。我羞于看见他!”

因而自投于清泠之渊。

十七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务光而谋。

务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

曰:“强力忍诟,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

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墁我,吾不忍数闻也。”

乃自投于泂水而死。

汤又让务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

务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

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今译

商汤将要征伐夏桀,因缘卞随而后谋划。卞随说:“不是我的事情。”

商汤问:“谁可以?”

卞随说:“我不知道。”

商汤又因缘务光而后谋划。务光说:“不是我的事情。”

商汤问:“谁可以?”

务光说:“我不知道。”

商汤问:“伊尹如何?”

务光说:“强横力行,能忍诟病,我不知其他。”

商汤就与伊尹谋划,征伐夏桀获胜,然后禅让天下给卞随。

卞随拒绝说:“大酋长征伐夏桀,谋划于我,必定以为我是残忍之人;战胜夏桀而后禅让天下给我,必定以为我是贪婪之人。我生于乱世,而无道之人一再来污辱我,我不能忍受多次受辱。”

于是自投泂水而死。

商汤又禅让天下给务光,说:“知者谋划,武者执行,仁者居位,是自古之道。先生何不立为天子呢?”

务光拒绝说:“废除君上,是不义;杀戮民众,是不仁;他人冒险,我享利益,是不廉。我曾闻教诲说:‘不义之人,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何况尊我为君呢?我不能忍受长久看见不仁不义之人。”

于是背负石头而自沉于庐水。

十八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则文王已殁矣。

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禧;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与治,尚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与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

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矣,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今译

从前周朝兴起之时,有两位士人,住在孤竹国,名叫伯夷、叔齐。二人相互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人,似乎拥有道术,不妨前往一观。”到达岐山之南,文王姬昌已经死了。

武王姬发听说以后,委派其弟姬旦前往拜见,与二人订立盟约说:“加禄二等,授官一级。”杀牲涂血而后埋藏盟书于地下。

二人相视而笑说:“嘻嘻!怪异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术。从前神农拥有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虔敬,却不祈福;对待众人,忠实诚信,尽心治理,却不求利。人们乐于被政教才政教,乐于被治理才治理。不利用他人的崩坏而自我成就,不利用他人的卑下而自我抬高,不利用遭遇的时势而自我谋利。如今周人看见殷人动乱,就急于政教和治理,崇尚阴谋和行贿,倚仗兵卒而保持武威,杀牲割血而盟誓取信,彰扬德行而取悦民众,攻杀征伐而求取利益,这是推助动乱以暴易暴。我听说古之士人,遭遇治世不避责任,遭遇乱世不愿苟存。如今天下黑暗,周德衰败,与其共存于周而污渎吾身,不如避开周人而清洁我们的德行。”二子北行到达首阳山,于是饿死在那里。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待富贵,如果可以得到,必不妄取。高尚节操而乖戾行为,独乐己志,不事世务,这是两位士人的节操。